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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怪样子——一手里直提著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一手弯臂提著三盒
捆扎在一起的花蛋糕,行走格外累赘,她心里却美不可言。她想她这
样走进荀大爷家门时,该可以完全问心无愧了。
她在热心的人们指引下,来到了 8 路汽车站,并且恰好遇上了一
辆不算太挤的车,又顺利地坐到了鼓楼跟前。剩下的事,就是找那条
胡同和那个院门了。
啊,这就是鼓楼。鼓楼比她想象的还大,这让她高兴。在鼓楼后
身她发现了一口大铁钟。那一定是打钟楼上取下来的。大铁钟也没个
亭子存身,就那么暴露著,让她觉著可惜。她看见了钟楼。她觉得钟
楼真秀气。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可以把钟鼓楼比作一对夫妻,鼓楼是
夫,钟楼就是妻。他们永远那么紧挨著,不分离。她经过了一个叫 「一
品香」的小烟酒店,问了好几次路,拐了好几个弯,才终于找到了荀
大爷住的那条胡同。
当她走进那条胡同时,她不禁有些惊讶,原来北京不尽是那么宏
伟壮丽,也有这种狭窄、灰暗的地方……她找到了那个院门,院门口
站著一群人,其中不少是小孩子,有个孩子用一根竹竿挑著一挂鞭炮,
仿佛随时准备燃放。她很快便看见了大门两边贴出的红喜字。不知怎
么搞的,她的心下意识地一紧,一路上她都没觉得手里的东西沈重,
刹那间却顿感胳膊疼痛……怎么这么巧,今天磊子哥他——」
「你是贺喜来的吧?」挑著鞭炮的小竹主动跟她搭话,「快进去吧,
新娘子这就快到啦!」
这时薛纪跃的大姑一家早已到达,并站在了等候迎亲小轿车的人
群中。那大姑看出来这位姑娘不象城里人,而且薛家亲朋中并无这样
一个角色,便走拢前去问她:「姑娘,你找谁呀?」
杏儿回过神来,对她说:「俺找荀家,荀兴旺是俺大爷……」
「啊,你是荀师傅的侄女呀?对对对,是这个院,你进门往右边
拐,你大爷就住右边那个小偏院。」
杏儿便进院去了。她仍未从误会中解脱出来,但她已经恢复了自
尊。她想她一定不能透露出半丝不自然的神情,她一定要大大方方、
诚心诚意地给磊子哥贺喜,并且她决心给磊子哥补上一份厚礼。
在那古老的门洞里,两只毫无用处但又舍不得毅然扔掉的藤椅吊
在上方,在那个位置上,今天早晨里院北屋纤秀的大学生张秀藻曾经
有过短暂的停留,并产生过剧烈的感情波动;此刻却又是另一个姑娘
——从几百公里外的乡村来到的粗壮的郭杏儿,右手提著沈甸甸的旅
行袋,左手拎著三盒捆在一起的花蛋糕,止步凝神,心头掀动著凤风
雨雨……
劈劈啪啪,门外猛地响起鞭炮声,迎亲的小轿车到了。
13.婚宴上来了一位不寻常的食客。你知道当年北京的 「丐
帮」吗?
北京市民的嫁娶风俗,到了一九八二年,还是薛纪跃、潘秀娅式
的居多。「旅行结婚」主要还是流行于干部和知识份子子女之中,「集
体婚礼」虽经报上一再宣传提倡,参加者在嫁娶的总人数中所占比例
究竟寥寥。当然,正象每棵柳树都不仅不同于杨树、桑树、榆树……
它们与别的柳树又有所不同,薛纪跃潘秀娅式的嫁娶一般都分下列步
骤:一、小轿车迎亲。车到男方门口要放鞭炮、撒五彩纸屑。门口自
然要贴红喜字。二、在男家成亲。主要招待男方的亲友,其中主要的
亲友要留下吃饭。女方家如离得远,一般只有女方的送亲人员(一般
是嫂子、姑姑、姨之类人物)到场,女方的父母及其他亲友该天一般
并不到场。三、当天或第二天男方随女方「回门」,「回门」一般就不
坐小轿车而改为骑自行车或乘公共电汽车了。女方家里招待女方的亲
友,其中主要的亲友一般也要留下吃饭,但排场花费一般都逊于男方
家中。四、一般在一周后,两对亲家和一对新人,加上最直系的亲属,
在一起聚餐——自然以在男方家中居多,但也有汇聚到女方家中的。
到此,嫁娶活动也便「曲终奏雅」了。
在这同一流派中自然又有对各个环节的不同处理方式:有的迎亲
时绝不满足于一辆小轿车而要搞成一个「车队」——那自然都不是租
的出租汽车而是动用公车,一般是一至二辆小轿车,外加二至三辆 「小
面包」或小吉普;有的不是在男方家里摆宴而是到饭馆包席,以这种
办法行事时,一般男女双方的家长和双方的至亲好友都同时到场,「回
门」的环节依然保留,但一般也就不再宴请来客,而只以茶水糖果招
待——采取这种方式时,在饭馆包饭的花费双方家长都要负担,当然,
一般男方要出大头。
薛纪跃成亲这天,不算担负迎亲任务的嫂子孟昭英,头一个到达
的亲友竟是卢宝桑,这实在是一种不祥之兆。
薛纪跃看见卢宝桑不仅扫兴,而且厌恶,但他无可奈何,只好强
颜欢笑,从五斗橱边走开,招呼卢宝桑说:「你呀!坐吧!吃糖!」
卢宝桑不仅穿得邋邋遢遢,而且胡子拉碴,毫不掩饰他对主人尊
严的漠视,一屁股歪坐在新沙发上,望望茶几上的糖果碟,甩著嗓门
说:「谁他妈吃你这破糖!送我包烟是正经。」
薛纪跃扔给他一包过滤嘴的「礼花」,他接到手里一看,撇撇嘴,
把那整包烟往茶几上一撂,伸直脖子抗议:「就他妈给我抽这个?去去
去,把你那三五牌的掏出来,我知道你小子有,你他妈不给我抽留著
给谁抽?」
薛纪跃确实有几包三五牌的英国烟,是潘秀娅的娘家人捣腾外汇
兑换券买来的,可他实在不愿意拿出来招待卢宝桑,便沈下脸说:「你
别嘴里不乾不净的好不好?就这个,不爱抽你别抽!」
卢宝桑瞪了薛纪跃一眼,「噗哧」一声乐了,歪头又从茶几上抓过
那包「礼花」烟来,打开取出一支,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来,「吧哒」
打出老高的火苗儿,点燃了那支烟,遂舒舒服服地仰脖靠在沙发上,
小孩嘬奶般地抽了起来。薛纪跃注意到他手里玩弄著的那只打火机,
是只外国造、超薄型的,也不知镀了种什么合金,表面光滑铮亮。这
只高级打火机和他那身邋遢的衣装,在薛纪跃眼里不但并不显得矛盾,
而且,薛纪跃感到两者配在一起,倒恰恰最能体现出卢宝桑之为卢宝
桑。
卢宝桑那么大模大样、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带著最佳竞技状
态的食欲和一副功能健全的肠胃,准备在婚宴上大吃一顿,在他自己
来说,也实在是具有最最充分的资格。
卢宝桑的父亲叫卢胜七,卢胜七的妹妹嫁给了薛纪跃大姑妈的小
叔子,所以卢宝桑也管薛纪跃的大姑妈叫姑妈。依此类推,他管薛纪
跃的父亲叫大爷,管薛纪跃的母亲叫大妈,他跟薛纪徽和薛纪跃也就
是平辈的兄弟了。自家兄弟今儿个结婚,他难道不该来吗?
还不光是这么一层关系,如今他跟薛纪徽、孟昭英在一个单位,
所以他又是薛纪跃兄嫂的同事——还不光是一般的同事,薛纪跃、潘
秀娅置办家具时,他这个搬运工可尽了大力,往这屋里搬那三开大立
柜时,摆放时,都是他吆喝著指挥的。难道他还不够哥儿们吗?
卢宝桑今年已经二十九了,还打著光棍。在他身上,家庭——或
者说家族——的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很明显的。
似乎还没有哪个社会学研究者,来研究过北京的市民。这里说的
市民不是广义的市民——从广义上说,凡居住在北京城的人都是北京
市民;这里说的市民是指那些 「土著」,就是起码在三代以上就定居在
北京,而且构成了北京「下层社会」的那些最普通的居民——这「下
层社会」自然是一个借用的语汇。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北京城的任何
一个居民,人格上都是平等的,并且已不存在剥削者和被剥削者、压
迫者和被压迫者的层次区分,因此,要准确一点地表述,就应当这样
概括他们的特点:一、就政治地位来说,不属于干部范畴;二、就经
济地位来说,属于低薪范畴;三、就总体文化水平来说,属于低文化
范畴;四、就总体职业特征来说,大多属于城市服务性行业,或工业
中技术性较差、体力劳动成分较重的范畴;五、就居住区域来说,大
多还集中在北京城内那些还未及改造的大小胡同和大小杂院之中;六、
就生活方式来说,相对而言还保留著较多的传统色彩;七、就其总体
状况的稳定性而言,超过北京城的其他居民——因为不在「官场」所
以没有「宦海浮沈」的戏剧性变化;因为不涉「文坛」一类的「名利
场」,所以也没有多少荣辱明灭的敏锐感觉;他们离政治较远,既没有
被当作过打击、批判的重点,也没有被当作过平反起复、落实政策的
物件。文学艺术也很少把他们当作描写重点。有的人乾脆鄙夷地称他
们为「小市民」,或一言以蔽之曰:芸芸众生。
但他们的存在及其素质,实在是强有力地影响著北京城的总体社
会生态景观,所以倘全面致力于北京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提高,
就不能不研究他们、体察他们,从而引导他们、开化他们。请每一个
自我感觉是外在于「小市民」的「大市民」考虑一下:你的生活离得
开「小市民」吗?你不可避免地要在商店里遇见他,在公共电汽车上
遇见他,在人行道上遇见他,在公园里和影剧院里遇见他,在饭馆里
和冷饮部里遇见他……一句话,你其实是离不了他。你之所以能保持
一种「大市民」的优越感,恰恰是由于有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