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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一步一步地走著去了,并且在县城边上的自由市场很快卖完了她的
一筐鸡蛋。她原不是为卖蛋而来的,所以卖完蛋她就赶紧进城去逛—
—县城让她失望,因为那县城除了一处叫作「大十字」的街道以外,
其余的地方并不比公社所在的镇子强。那「大十字」不过是以四座三
层楼房为标志的一个十字路口,各自向东西南北延伸出几十米的商业
区,便消融在农村式的房屋中了。杏儿进了东北角的 「百货大楼」,倒
是有不少让她眼儿发亮、心儿发痒、拳儿发紧的新鲜商品,特别是那
薄得透明,或红或绿之中还闪著金丝银丝光芒的纱巾,红桃脖子上常
示威性地缩著一条——是她从石家庄带回来的。杏儿真想买下一条呀,
红桃那条是浅粉的,自己要买就买上一条碧绿的,跟她斗斗,看谁的
俏、谁的艳——杏儿手里卖蛋得来的钱有二十来块呢,买下一条那样
的纱巾不成问题;可想到家里的情况,想到枣儿下学期的书本费,想
到枣儿嘴唇上滋出来的小胡子,特别是想到为枣儿盖房子攒下的钱还
不够买砖瓦的数儿,杏儿便强咽著唾沫,离开了那挂著一溜纱巾的柜
台……杏儿不知不觉地登上了三楼,忽然有人大声地叱责她:「你怎么
上这儿来啦?下去!」杏儿这才发觉三楼原来是办公的地方,而且在二
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那儿立著个木牌子:「顾客止步」。她脸红耳热地赶
紧转身返回二楼,让她不堪忍受的一声呵斥从她背后传来:「真不懂事!
瞎胡窜!」
杏儿的头一回入城经历给她心灵上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屈辱。她
一边往家走一边重整她的自尊心。如果说她爹给予了她一笔可贵的遗
产,那么这遗产就是一种高度的自尊,而同自尊相联系的便是一种甘
愿为比自己弱小的人提供援助的豪爽。她想那粗暴斥责她误上三楼的
人才是真正地不懂事——她爹跟她讲过,她印象很深,北京有条大街
叫王府井,王府井当中有座百货大楼,百货大楼从一层到三层都卖货;
准是那关于北京百货大楼的印象使得她朝三楼走去,只怪这县里的「百
货大楼」没气派,也是暴露出这县里的人没见识——在北京王府井的
百货大楼,人人自然都一直要逛到三楼的!
当她路过城边的自由市场时,只见围了一大群人,她本能地挤过
去看,只见当中是一个比娘还老的妇人,在那儿向围著的人哭诉——
她好不容易卖出了两只活鸡,得了四块钱,为的是给老伴买药,却不
想一出市场,那四块钱就让人给掏了……杏儿没有诉诸理智,她只是
被老妇人那只皱缩得象鸡爪子似的手,以及那只手所擦拭的翻著红眼
睑的一双混浊的眼睛所打动,便一下子挤到了最前面,从怀里取出包
钱的手绢包,打开手绢,从自己的那一叠里,取出两块钱来,递到了
老妇人手中。她只简单地说:「大娘,俺给您补上一半。再多俺也不能
了。俺娘还等俺送钱回去呢。」旁边的人嗡嗡地议论起来,杏儿一边挤
出人群一边高声地说:「不要脸的贼儿,良心让狗给叼了!瞅见了吗?
俺这儿还有钱呢,有种的到俺这儿试试——咱们今儿个算个总账!」
她扬长而去。人们在背后望著她,以为她会武术;那老妇人千里
攥著那两块钱,比丢了钱时还发懵,竟忘了追上去向她道谢。
可杏儿走迷了路。越迷她越慌张,毕竟她是头一回出那么远的门。
当太阳渐渐睡进远山,田原的色彩变得暗淡时,她急得流出了眼泪。
终于,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她才认准了回村的路。天眼看就要黑
下来了,杏儿的心象吊桶一般上上下下。她突然感到她十八年所生活
的村落是那么渺小,离开城市竟有那么遥远。她从未有过的那么一种
孤独感、空虚感袭上了心头。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立
住,摔倒在地,筐子滚得老远。她爬起来,就势坐在一个土埂上,爽
性哭出了声来。
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郭——杏——!」「杏儿—
—姐!」
这亲切的声音给了她无限的温暖,无限的力量,她一下子跳起来,
迎著那声音跑了过去……
当杏儿终于和枣儿汇合到一起时,她见到的是枣儿一张惶急烦怨
的脸。当她和枣儿进到家门时,娘二话没说,伸手就给了她脸上一巴
掌。这是多少年来娘头一回动怒打她,可她觉得这一巴掌是那么甜蜜,
蕴含著那么多深切的关怀和难以形容的挚爱。她迫不及待地扑进了母
亲的怀抱,尖著嗓子大叫了一声:「娘!」
第二天娘原谅了她的一切,包括那舍出两块钱的慷慨行为。
八○年麦秋后,他们村实行了包产到户的责任制,二十岁的杏儿
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枣儿高中毕业,试著考了大学,没考上
——原也没指望考上,但杏儿一定要枣儿去试试,结果那回他们那个
区没有一个人考上,所以大家都心平气和。杏儿和枣儿不让娘再下地
干活,杏儿把地里的活儿包了,由她做主,让枣儿在家里养上了鹌鹑。
枣儿有文化,买了养鹌鹑的书,能看懂,能照办,还能针对当时当地
的情况灵活掌握,结果成了村里的小专家,带动起五、六户一块儿养
起鹌鹑来。县里的食品公司跟他们订了合同,他们不但提供鹌鹑蛋,
还提供种鹌鹑和肉鹌鹑。娘在家里专管做饭,还喂了一口猪、十来只
鸡,那猪喂著为了过年时宰来自家吃,那鸡喂著为了自家吃蛋。杏儿
家眼见著富裕起来,到杏儿进京之前,她家原有的三间房整修了不算,
还给枣儿盖齐了三间带廊子的新瓦房。枣儿成了村里最拔尖的几个姑
娘的争夺物件,只要他自己下定决心,挑准了人儿,娘和杏儿立时就
能给他风风光光地办妥喜事。
是秋收后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娘、杏儿和枣儿坐在院里柳树下
吃饭,杏儿问起枣儿:「你究竟想把谁娶到娘身边来啊?要是红玉,俺
可别扭。」红玉是红桃的妹子,随红桃到石家庄去给干部当过保姆,杏
儿觉得她们姐俩都太张狂,过去一心想嫁个城里人,如今红桃嫁了村
里腰包最鼓的张木匠,红玉一天恨不能往枣儿的鹌鹑窝边来三趟。
枣儿红著脸,笑著说:「姐你放心,她是剃头匠的挑子……」说到
这儿,朝杏儿望望,脸更红了,终于,把憋在肚子里多少天不好意思
说出来,可又不能不说的话吐出了口:「姐,不办完你的事儿,俺的事
儿说啥也不能办。」
娘也望著杏儿,叹出了一口气来。
杏儿心里热烘烘的。娘早私下跟她盘算过。娘也曾提出来,先把
她风风光光地送出去,再把枣儿的媳妇风风光光地接进来。杏儿跟娘
表白过:「俺不是还没恋上哪个人儿吗?再说,不把枣儿的事从头到尾
操持完了,您说俺能先走吗?俺走了就是人家家的人了,回来操持碍
手碍脚的,哪能象现在这样甩得开?」娘听了点头。就在那种情况下,
娘开始提到了荀大爷,提到了荀大爷生下的跟杏儿同年的磊子哥,提
到了杏儿她爹跟荀大爷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自然也就提到了当年两个
口盟兄弟的 「指腹为婚」。在以往生活贫窘的情况下,娘没心思提起这
些事,偶尔提及,也只作为一种单调生活中的玩笑式的点缀;然而当
家里生活富裕起来以后,娘便觉得原有的差距大大地缩短了,因而那
梦幻般的设想,也似乎有了一定的可能性。近来娘嘴里常忽然间冒出
这类的话来:「你们荀大爷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钟鼓楼那边?」「你们
磊子哥不知道找上个什么工作?」「荀大嫂不知娶进了儿媳妇没
有?」……
杏儿越来越成为一家之主,她早用不著在娘和枣儿面前害臊,这
天枣儿既然当著姐姐面提起了姐姐的婚事,她便爽性给他们一个明确
的回答,并提出了自己的计划:「枣儿的事俺操持,俺的事说实在的也
不宜再拖。俺虚岁都上二十四了,咱们村有几个俺这么大还没出阁的?
两个巴掌都凑不齐了。可你们也知道俺眼皮沈,心气高。俺要找就得
找个可心可意的。俺这辈子还有个心愿,就是进趟北京城。所以俺打
算大秋以后去趟北京,一来看望看望荀大爷荀大妈,二来为枣儿置办
点鲜亮的家当,三来呢……也撞撞俺的大运。」
娘和枣儿听她说一句点一下头。就这样,杏儿进京了。她提了老
大一个旅行袋,旅行袋里有十盒鹌鹑蛋。按说她出了火车站该直奔钟
鼓楼那边去,可是走到公共汽车站一看,站牌上写著的站名里净是让
她心荡神驰的站名:王府井、天安门、中山公园……她不由得自己不
直奔天安门。她在天安门前排队照了两张像,一张用天安门作背景,
另一张用人大会堂作背景。照后一张时,她下意识地想:「这张该是两
个人并排站著照啊……」她提著个大旅行袋逛了中山公园,又拐进了
故宫,糊里糊涂地从东华门钻了出来,正懊悔自己不该瞎胡窜时,偶
然听到身旁的人谈话,才知道王府井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于是她兴
致勃勃地走到了王府井,无限激动地走进了百货大楼,她一口气登上
了三楼,还下意识地在三楼那儿跺了跺光亮如镜的水磨石地板,内心
里得到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她从三楼往一楼逛,她想起了娘告诉她的
话:「你荀大爷喜欢喝酒,你荀大妈最喜欢吃甜的。」于是她在一楼买
了四瓶最贵的白酒,想方设法把它们塞在了旅行袋的边上,又去买了
三个装在漂亮的盒子里的花蛋糕。这样尽管当她走出百货大楼成了一
副怪样子——一手里直提著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一手弯臂提著三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