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肤白皙,头发墨黑 (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用染发水染过的),
鬓角留得很长,戴著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穿著一件织有古钱图案的赭
色绸面对襟皮袄,领口没有系拢,露出里面的一条绸子围巾,那绸子
围巾是蓝底子的,上面似乎印满白色的书法作品。他便是将同澹台智
珠合演《卓文君》的小生演员濮阳荪。另外两个,矮胖的一位是拉二
胡的,乾瘦的一位是弹阮的。他们急匆匆奔向澹台智珠的家门,恰巧
澹台智珠穿好了衣服,正同薛大娘准备同到院门之外,双方劈面遇上。
澹台智珠一望见这三个人,便觉是不祥之兆。她请乐队的五位主
力来吃饭,为何只来了两位?而且最主要的两位——拉京胡的老赵和
打板鼓的老佟,竟然都没有来,弹琵琶的小秦也不见影儿。而她并没
有邀请的濮阳荪,偏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这不是乱了板眼吗?
濮阳荪一见澹台智珠,先耸眉惊叫起来:「哟,智珠,你这是意欲
何往呀?」
澹台智珠恨不能一下子把对方问个明白,但薛大娘就在自己身边,
已允诺承担的迎亲任务怎好就此推脱,便对三位来客笑笑说:「真不巧,
我得出去一趟,你们先进屋坐吧,我去去就回来!」
濮阳荪并不放过她,依然表情丰富地盯问:「你究竟哪儿去呀?有
什么事比咱们的事更火烧眉毛呀?」
澹台智珠只好望望身边的薛大娘,解释说:「我帮邻居点忙,给迎
迎新娘子去。」
濮阳荪连瞥薛大娘一眼的兴致也没有,只是双手一拍,又伸出右
手食指一转一指,指定澹台智珠说:「你呀,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澹台智珠一惊,心情更加慌乱,不由得连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们光瞎咋唬,能不能说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啦?」
拉二胡的那位便在猴阳荪身后说:「老赵、老佟另攀高枝啦!」
弹阮的那位也在濮阳荪一旁说:「快想辙吧,要不咱们可就散摊
啦!」
澹台智珠心里 「咯登」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沈落并断裂在那里。
啊,她曾有过的最坏估计,果然在今天成了现实!
薛大娘从三个陌生人一出现便感到不安,及至听见看见他们跟澹
台智珠这么一说,澹台智珠那么一皱眉、一发楞,心里不由得比澹台
智珠更其慌乱。迎亲的小汽车已经停在门口了,这可怎么是好?她巴
不得澹台智珠撂下那头暂且不管,及时同昭英出发往女家去迎亲。可
眼下的形势显然容不得澹台智珠跺脚走人。她只得赔出个笑脸对澹台
智珠说:「智珠呀,那你就先把这几位师傅让进家坐吧。我们在大门口
等你一会儿。你安顿好赶紧来吧!」又对那三位陌生人说:「让您三位
师傅受屈啦,我们求智珠帮个忙,不一会儿就能回来。」
澹台智珠同那三位来客进了她家以后,薛大娘赶紧走出院外,使
她大吃一惊的是院门口并没有停著小轿车,只有薛师傅和孟昭英翁媳
二人呆立在那里,引颈朝胡同口外眺望。她眼前不由得一暗,心想今
儿个是冲撞了谁呢?怎么就没有一档子事儿顺心?……
澹台智珠让三位客人落座以后,顾不得沏茶招待,忙让他们「细
细道来」。原来那拉京胡的老赵和打板鼓的老佟,今儿个一早就让一位
资历、待遇、名气都比澹台智珠略胜一筹的演员接到家里去了。虽说
详情不清,但那位澹台智珠得叫作 「师姐」的角儿 「鱼竿钓鱼」(戏剧
界行话,把主演、场面挖走都叫「鱼竿钓鱼」),是再清楚不过了,而
老赵和老佟的 「不地道」,也由此暴露无遗。拉二胡的和弹阮的二位在
「汇报」中一方面表白著自己对澹台智珠的「忠心」,鄙薄著那老赵、
老佟二位的「不义」,一方面也并不隐讳他们的观点:「虽说一块儿合
作是为了事业,到底谁也不爱喝见不著油星子的清汤。」是呀,澹台智
珠理解他们的心情。给谁伴奏不是一样干活?跟著那位 「师姐」,时不
时能到全聚德、丰泽园 「聚餐」,到家里对戏,也总有啤酒、汽水、冷
切 (肉肠、火腿等不必加热的熟食。)、糕点、水果招待;「师姐」记性
还特别好,知道你有个上幼稚园的儿子,就时不时往你手里塞块巧克
力;知道你有个老母亲牙口不好,逢年过节兴许就提个西式寿糕去拜
访;而且「师姐」香港、海外都有许多的关系,能说动那边请她去搞
访问演出,出访时乐队自然都能跟著去开眼……跟著我澹台智珠呢?
我倒有那个善待他们的心,可就凭我跟李铠这点工资,能给他们那么
多好处吗?我老不能出国演出,乐队不等于总跟著我忌洋荤吗?澹台
智珠想到这里,心里说不出是自卑还是愤慨,只觉得鼻子发酸。她想
到老赵、老佟二位前一阵子在她面前起誓的情景,就更不能自持。当
时他们都对她说:「咱们一块儿合作,为的是艺术。咱们一块儿创出新
腔来,不比吃烤鸭子痛快?」可当他们的玩意经她点拨趋向成熟之际,
他们就变心了!他们甘心被那「师姐」当作花木挖走!他们的良心给
撂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濮阳荪看出澹台智珠的惶急愤怨,便把坐椅朝她身前挪了挪,诚
心诚意地出主意说:「智珠呀,『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只要拿定了主
意,今儿个晚上我去老赵、老佟家里,约他们明儿个晚上到八面槽 『萃
华楼』会齐,你我加上二胡、琵琶、大阮三个,对他们俩动之以情,
喻之以理,毕竟你们合作了多年,我就不信他们能那么下作——见利
忘义!」
澹台智珠心里也有跟那位「师姐」争个短长的想法,那边固然有
比自己多的利,自己终究有比那边硬的理;再说前些时灌唱片拿到的
一百块钱酬金还没有动,只要自己改进一下原先 「抠门儿」(吝啬的意
思。)的作法,舍得在关键时刻「出血」,老赵、老佟也不至于就无所
顾眷——他们同自己合作已达到驾轻驭熟的程度,跟那位 「师姐」去,
且得「夹生」一段……不过,澹台智珠在心里也本能地掐算了一下,
「萃华楼」可是甲级饭庄,要包桌的话,七个人一桌就得七十元,酒
水还在外;要是去了临时点菜,一是座位没有保证,二是被请的人会
觉得自己小气,三是未必就能省钱……加上饭后叫出租汽车把他们分
头送回去,那一百块灌片的酬金怕都不够使,少不得还要拿活期存摺
去银行里取个三十五十的……啊呀,李铠会怎么说呢?他那买一架日
本柯尼卡牌「傻瓜」照相机的计划,难道又得推迟吗?
澹台智珠想到这些,只觉得力不从心,不免心灰意懒起来。她蜷
缩在沙发中,双手搓揉著那鹅黄拉毛围脖的穗子,恹恹地说:「算了算
了,人各有志,就由他们去吧!反正团里还得另给我找人,总不能让
我上不了台吧!」
二胡和大阮一听这话,便连连摇头,争著说:「不能让老赵、老佟
走啊!」「咱们得想法子拢住他们啊!」
濮阳荪扬起眉毛,拔高嗓门说:「气可鼓不可泄!智珠呀,实跟你
说吧,只要明儿个晚上他们到了 『萃华楼』,你就看我的吧,我袖子里
揣著个『杀手涧』哩——我把你那『师姐』的老底儿一抖落,老赵、
老佟一准叽哩骨碌地回到你身边,瞧著吧!」说著从丝棉袄的袖口里抽
出一方雪白的手绢来,仿佛那便是足以制胜的 「杀手涧」;他用那手绢
往脸上轻轻地按了一通以后,强调地说:「让老赵、老佟明儿个晚上跟
咱们坐到一张桌子边上,是关键的关键!」
正说著,李铠打外头回来了。李铠起床以后,失悔头晚上对澹台
智珠的粗暴,因此表现得格外温驯。澹台智珠把中午请客吃饭的事和
上午为薛家迎亲的事告诉他以后,他主动表示可以立即去地安门菜市
场等处跑一圈。此刻他便是从外面采购归来。他不但从地安门菜市场
买到了上好的瘦肉和难得见到的蒜苗,还从后门桥自由市场买回了一
只母鸡和两条鲤鱼;碰巧又在那里遇上了卖红肖梨的,他想起起澹台
智珠爱吃红肖梨甚过鸭梨和雪花梨,忙为她买了三斤,加上别的一些
东西,他右手中的草编筐和左手中的网兜全部胀得滚圆欲破。
李铠进院门之前,自然看到了薛师傅、薛大娘和孟昭英,同他们
打了招呼。薛大娘还嘱咐他,「我们的车这就快来了,你让智珠早点出
来吧。」他满嘴应承:「没错儿!」
谁知他一进得屋门,呈现他跟里的,却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景。
他首先没有料到乐队的人会提前到达。再说,怎么那个最见不得
的濮阳荪竟昂然在座!不是并没有请他吗?他一听说濮阳荪即将同澹
台智珠合排《卓文君》,便给智珠递过话:「那个阴阳人你可别给招到
家里头来!」智珠当时便发誓般地说:「我让他来算我发疯!」只是还解
释了几句:「他那个人台上犯酸台下也犯酸,是让人起腻,可如今小生
难找,他跟俞振飞俞老板请教过,到底唱、做上还有点功底,人其实
还不是歪人。你别乱说人家,什么阴阳人不阴阳人的,传出去影响不
好!」后来那濮阳荪也确实没来过他们家。怎么今天——偏偏是今天—
—却来了?来了还不算,看他坐的那位置、那做派!
当时澹台智珠坐在沙发中,隔著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中是二胡,
大阮坐在饭桌边的一把椅子中,独有濮阳荪不伦不类地坐在饭桌和茶
几之间,而且把他坐的那把折椅拉得贴近澹台智珠所坐的沙发。李铠
进屋时,其余三个人都不由得把眼光偏向屋门望著李铠,唯有他依然
盯著澹台智珠,眉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