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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梦里他又见到三良,光光的脑袋,一脸喜滋滋的神情。醒来后他想这个孩子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呢?他想不出来。但是正因为没有任何快乐的理由他的快乐才显得珍贵,给人温暖。
一天麦夫正在地里干活,忽听有人“哦哦”地高声叫喊,他猛地回过头,是李三良!地里的老少爷们儿齐声回应,欢叫声此起彼伏。麦夫的心一阵激动,眼睛不由湿润了。
三良被放回来了。他说这二十几天里没人碰他一手指头,每天三顿饭地伺候着,前天武装部长来看他,夸他是条好汉,要和他交个朋友,让老白毛儿给炒了一桌子菜,哥儿几个喝了三斤高粱酒。三良说着,两眼闪着得意而活现的光。女人们的舌头发出一片“滋滋”的赞叹,马椿才他们更是喜气洋洋的。麦夫始终注意地听着三良的讲述,可他并不真的听懂了,他只是有种愉快的感觉。
地里的香瓜已经熟了,晚上三良来到麦夫的小屋,掏出四个香瓜摆到炕上,小屋里顿时清香弥漫。麦夫一时不知说什么,忽然想起他一直留着的奶糖,连忙拿出包裹。
李三良接过包裹里外看了看,又扔回炕上。
“这是糖。”麦夫告诉他。
“操,我还看不出是糖,你可真有起子。”他嘟囔了一句。
麦夫不大明白三良的意思,“怎么?”
三良一屁股坐到炕上,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支。他眯着眼睛看着麦夫。
“婚都离了,还装什么孙子呀!”
麦夫无话可说,移开目光。
三良噘起嘴,吐出一个蓝幽幽的烟圈儿,看着它向空中扩大,飘散。他微笑着。
“对不起。”麦夫说。
三良斜了他一眼,“得,不管你丫这屁事。”
麦夫看他没有真生气,就说吃瓜吧。
两个人吃了香瓜,也吃了糖,三良抓了一把糖放进口袋里,麦夫让他多拿点儿,他说装不下了。那我给你留着,麦夫把包裹又小心收好。
三良变得高兴起来,他觉出这老头儿对他的感激之情。以前他还没体验过这样一种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的一个依靠似的。可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老麦头儿,那天把你吓得够呛吧,我直怕你尿了。”
麦夫并不想谈那天的事情,他只想忘掉它,只希望生活中再不要有那样的事发生。但这些天他也在思索。
“三良,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他认真地说,“你真的就一点不害怕吗?”
“怕管个球,我李三良从来就不信那个。”
“你要是真把人扎死了呢?”
三良呵呵一笑,“别逗了,人贱着哪,哪儿就那么好死呀。再说啦,我是想留他一条命才照屁股上扎的。他奶奶个腿的,扎出一兜子肥油。”
事情让三良一说就全变了,变得丝毫不值得思索,麦夫随着他笑起来。
“那小子就关我旁边,后来先放了他,丫一劲儿跟我认(尸从),叫我大哥,我说你丫以后别穿那么花哨好不好,弄得我跟着丢人现眼。”
看到麦夫笑,三良讲得更来劲了。
“丫被揍体当了。”
“谁?”
“那小子。丫那么雏,不揍他揍谁。”
麦夫脑子里忽然冒出另一个场景,“有一回造反派让我背语录,我背了三遍都没背对,我就把眼镜摘下来。”
“干吗?”
“我想他要打我嘴巴,我就等着,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没打我。”
“你丫认(尸从)了,打你多没劲呀。”
“可你不是说那个孩子就该挨打吗?”
“那不一样,你多老了,要我我也不惜得打你,真的。”
“哦,那我谢谢你了。”麦夫很认真地幽默了一句。
“甭客气。”三良应和他,小眼睛发出得意洋洋的光彩。
麦夫发自内心地说,“你很了不起,三良子。”
“说不上。到后来谁都不理我了,真他妈憋得慌。”李三良脸上现出真心的苦恼。
“你也感到孤独?”
三良想了想,点点头,“对,孤独。”
外面天已经黑了,暮色浸透了屋子,屋里的气氛似乎非常开阔。
“你觉得吗,往往就是这种时候。”
“啥时候?”
“白日将尽,暮色降临,让人难过不已。”
“没错儿,就跟要死似的。”
“你说得对,黄昏是最叫人难过的,一切都在死去。”麦夫一动没动,目光向三良闪了闪,“光明越来越远,四周的东西一点点隐没,大水静静上涨……”
“什么呀?哪来的水呀?”
“你不觉得吗,黑暗那么沉重,那么汹涌,把你打倒,你在黑色的水上飘浮,你不感觉吗?”
李三良没回答,他既觉得又不觉得,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袋瓜儿里活动。
麦夫向他转过脸来,清晰诚挚的眼神像一个孩子。三良的一对小眼睛冲他眨巴眨巴,突然喜滋滋地说,“老麦头儿,要是你也关在一块就好了,咱俩就有话儿说了。早知道我干吗说那刀子不是你的。”
麦夫迷惑了,似乎没懂三良的意思,接着他一下明白过来。
“就是呀,你说得太对了。那刀子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给你的!是我啊!”麦夫的声音又高又亮,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骄傲的情绪。
三良被逗得大笑起来。老麦头儿身上的那股劲儿,又傻又聪明的劲儿,真使他觉得可乐,自己叫他“那孩子”真是叫对了。
事实上,在吆喝铺,夏天的黄昏并不会让人心里难过,因为根本顾不上。黄昏是千百万只蚊子狂欢的时候,它们细小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密密麻麻地舞动,一团团的嗡嗡声在空气中游移,时远时近,永无宁日。麦夫极端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在自然界里的可怜位置,有时一阵激烈的愤怒猛冲上来,恨不得毁灭一切。他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淋,身上有好几处化了脓,和衣服沾在一起。
肉体上的痛苦变得高于一切,麦夫时时在想办法对付蚊子,他写信给钟函,希望她给他寄些清凉油或者花露水,他把肥皂弄湿涂在腿上胳膊上,还照老乡的话弄了许多草来烧。暮色来临,他坐在浓烟之中,被熏得泪流满面,三良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样子笑得差点一跟头栽到地上。
麦夫请教三良有什么办法能把衣服和肉分开,三良说太有辙了,叫麦夫闭上眼。麦夫紧紧咬住牙,等待着,三良揪住他的衣服故意拖延时间。
“不要再折磨我啦。”麦夫愤怒地乞求道。三良狠劲一扯,果断为他解决了问题。
就在这难熬的夏天一点点过去时,麦子突然来了。
看到女儿,麦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一阵紧张的眩晕。麦子也有点紧张,但比麦夫要镇静,有把握控制自己的感情。
从外面走到屋里很阴凉,麦子用手把汗潮的头发往上撩了撩,露出雪白的前额。
“你怎么来啦?麦麦……”麦夫轻声问,似乎怕把梦惊醒。麦子的目光在小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冲麦夫笑笑:“我来啦,妈妈让我来看你,看你过得怎么样。”
她把旅行包放到炕上,拿出白糖,榨菜,饼干,还有几盒蚊香和三大瓶花露水。
麦夫还是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麦子看他两眼:“怎么,不欢迎吗?”
麦夫连忙问她为什么不事先写信告诉他,让他去接。麦子说用不着,我这不是已经到了嘛。麦夫望着女儿,终于笑了:你真有本事,真了不起。
女儿的脸圆乎乎的,那么可爱,散发着粉红的光彩,一股直透心窝的柔情使麦夫四肢发软。麦子张罗着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好,忽然停住手说:“爸,看什么呀你!”麦夫马上移开目光,去看麦子带来的每一样东西,看了又看,弄得麦子都烦了。
“别看了,都是你的,跑不了。”麦子的口气像个小大人儿,麦夫觉得陌生又有意思。
“你镜子在哪儿?”
“我没镜子。”
“真够呛。”麦子皱了皱眉头,“你得洗头了,脏死了。你自己看不见。你洗头我洗被子。”
“你要干什么?”麦夫以为自己听错了。
“拆被子呀!你瞧瞧有多恶心。”麦子拉开炕上的被子让麦夫看,麦夫并不觉得脏到那种程度,他更不相信他的小女儿会拆洗被子。可他什么也没说。他觉得看着女儿,听着她的声音就足够了。
水缸里只剩下一个底儿了,麦子探头看了看决定去挑水,麦夫这才想起阻拦她。
“不,你挑不了。”
“谁说我挑不了。”
麦夫让她先休息先不要干活,麦子横了他一眼,说自己不是来休息的。麦夫于是要和她一起去,帮助她,麦子发火了:“你管那么多干吗!去去去,靠边儿。”
麦子挑起水桶晃晃荡荡地走了。望着女儿的背影,一种惊异的不真实感使麦夫直发呆。看到她拐弯不见了,麦夫惊醒过来,拔脚往队部跑。在牲口棚那儿找到了正在铡草的李三良。他面色发白气喘嘘嘘,请求三良快去井边上帮帮他女儿。三良听明白后扔下铡刀就去了。
隔老远李三良就看见井台四周围着些人,像看戏似的看那个打水的女孩儿。三良放慢脚步,他也想看看。那女孩儿用钩子挂住水桶,磕磕碰碰放进井里,一只手抓住轳辘,上身向井里探了探。谁“嗷”地叫了一声,她猛地缩回身子。人们哄地笑了,三良扑哧也笑了。女孩儿朝人抬起脸,三良忽然吃了一惊,人怎么能长得这么白呢?
麦子的脸由于紧张和气恼布满红晕,眼里发射着鄙夷的怒火,她扫视着围观她的人,三良大步蹦跶着蹿上井台。
“给我吧。”他说,只这三个字麦子就听出他是北京来的。“你是北京的,是吗?”麦子的声音很小,三良说:“是,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