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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啦,吃还有不会的。”大伙儿都不服。
“不是挤兑你们,你们呀,都他妈大葱沾大酱的脑袋。”
“你是啥?猪八戒的脑瓜子!”
姑娘媳妇笑得七仰八叉,滚成一堆。李三良一纵身跳了起来,两步走到她们面前直愣愣瞪着她们看,像是看入了迷。女人们渐渐收住笑声。
三良死盯住她们慢悠悠地说:“真他妈的逗,是吧,太可乐了,怎么不笑了?笑啊!笑够了吗?”
麦夫站在一旁想,这些乡下女人确实奇怪,经常一看见他就笑,笑得莫名其妙不可收拾,弄得他十分不安。现在李三良算是让她们难受了。
“烦人带冒烟儿的。”一个小姑娘忽然冲三良说。
“你说什么,大声点儿说,我耳朵不好使。”
“说你烦人!”
“你个小丫头片子,”李三良一步迈到她眼前,“瞧你丫那操性。”
“操,骂谁呢?”后生马椿才不干了,那小姑娘是他妹子。
“操你妈谁找骂就骂谁!”三良梗着脖子说。
“三良子!”马大歧一直和庞队长坐在一块抽烟卷儿,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朝小女孩儿瞪了瞪眼,“小姑娘家家的,别和老爷们儿逗。我们三良直性子,急了我都惹不起。”
马大歧从口袋里摸出“大生产”,递给三良一棵,又给了马椿才一棵。一时间没人再出声。庞队长掐着烟屁紧嘬几口,声音又直又瓮:“操,鸡巴毛,干活!”
太阳平稳均匀地发射着它的光热,空气中充满被晒干的青草的气息,这气息那样强烈,薰蒸着,麦夫觉得头有些发晕。忽然他发现他的小耙锄不见了,可怎么也想不出丢在哪儿了。他迟疑地沿着刚刚干过活的田拢往回走,脚下的地很柔软,女人们的嬉笑声渐渐远了。四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微风拂动,他觉得自己像一棵在阳光里枯萎的草,脆弱无力又很幸福。
远方,土地伸向朦胧的天际,风把所有的草都翻向一个方向。麦夫注意到林带边的路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很快地挪近了,身上都穿着黄军装蓝制服,他们在地头站住,发出“噢噢”的欢叫。
“我们是弓棚子的,知道大吉普吗?过来呀!”声音在旷野中传得很远。
马大歧和李三良向他们走过去。他们站到一起,头上升起一缕缕淡蓝的烟,一些话断断续续被风吹进麦夫的耳朵,什么车站坛子,什么找茬本儿,几声短促的笑响亮而干脆;麦夫不由地被他们吸引,这些人,他们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毫无忧虑,看,他们说走就要一块走了。麦夫的胸中忽然一阵发酸发热,哦,永不复返的年轻与自由啊。
他转过身,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忘了自己是要干什么。
“嘿,那孩子!”忽然麦夫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喊,迟疑地站住回过身,看见是李三良在冲他喊,手里挥动着什么东西。
“那孩子!是你的吗?”
麦夫有点糊涂,谁是那孩子?他望见李三良冲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只见他紧跑两步,猛地抡起手臂,一样东西从他手里飞出来飞向空中;那东西翻着个儿笔直地向麦夫落下来,麦夫愣愣地抬头望着,直到它“嚓”地落到他脚前的泥土里,他才看出是他的小耙锄。
“砸死你!”三良冲他吼了一声。等着的那些男孩儿在远处哄笑起来。
麦夫弯腰捡起锄头,心里想道谢,抬起头看到三良正向他的伙伴们跑去,他们打打闹闹走到大路上。天空云色清朗,风始终在吹拂,吹拂着他们年轻的身体,也吹动了麦夫头上的乱发。麦夫的脸上浮起微笑,他有一种感觉,觉出自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部分,而这个部分是属于某个整体的,这感觉使他微笑。
那些年轻而自由的孩子们变成了一个个晃动的小黑影儿,越来越小。在广阔的田野里还有一些干活的人,麦夫握住手里的小耙锄,朝他们走去。
马大歧和李三良跟弓棚子的人分手以后又去了陶来沼。在那个正经的县城里他们收获不小,所有的人都跟傻蛋一样,眼睁睁看着他俩凑近,从一个个口袋里摸出各种东西,他们的灵巧令他们自己都陶醉了。在车站赶上进站的火车,马大歧一声:上!两人就蹿上去。他们顺着一节节车厢往前挤,中间差点儿炸了一回。车一到下站两人就蹿下去了。望着远去的火车马大歧不由念叨着要回北京。结果他们还是回到了吆喝铺。
进入六月,庄稼长起来,苞米地里已经有甜秆儿吃了。三良在地里钻来钻去,找最嫩的玉米秆子撅,有的甜有的不甜。他找着甜的拿给马大歧,可他不希得吃,嫌扎嘴,三良就像马一样大啃大嚼。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绿色身影摇摇晃晃在路上出现,是黄毛邮递员。他骑过地头时有人喊着问他吃了没?他放慢速度回答说吃了。他的皮肤很白,帽檐儿下翻起几缕发黄的卷发,眼里闪烁着懒洋洋自得的神气。
“毛子!又睡了几个啦?”
“睡了你妈,还有你奶奶!”
黄毛儿边喊边奋力蹬车,后背上还是挨了好几块土坷垃。
太阳落得越来越晚。漫长的一天后麦夫精疲力竭,回到小屋立刻在炕上倒下。有时候他不吃饭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因为他没有力气做饭肚子也不饿。有时他躺在炕上眼看着夜色漫上来,四下是那么静,静得就像一把手枪对准太阳穴。耳朵里有一只充满耳语的海贝,断断续续混乱地讲述往昔的日子。他看见在那间潮湿的西屋,钟函默默无声地坐在旧沙发里,用手捂住额头。她疲劳不堪,又异常迷惑,她已经支持不住了。天黑下来,屋子里一片模糊,钟函始终那样坐着。麦夫回到家时,她抬起头,在昏暗的灯光里用一种淡淡的眼光看着他。
这时麦夫甚至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霉味儿,感到灯光下一团的绝望。他极力制止自己想下去,不过这种简单的老死他乡的日子也是他不敢多想的。
迷迷糊糊之中麦夫惊醒过来,感觉口渴异常,但他只是在脑子里想像着水流进干渴的喉咙时的畅快,身子却动弹不得。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操,黑灯瞎火的干吗哪!”话音中三良已经进屋。
麦夫坐起来,有点心慌。
“点上灯!”三良命令道。他本想逗逗麦夫,可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就把信拿出来了。
麦夫的脸在灯火里忽明忽暗,看着三良手上的信,却没有接。
“你要不要?”三良问。
“我的?”
“废话。”
麦夫这才伸手把信拿过来。他看着信封上面的字,就像是不认识,左看右看。
“谁的信?”三良问。麦夫没有回答,什么也没听见。他撕开信封,手指头像一只小虫子一口口整齐地咬,三良看着挺有意思。信只是一页纸,麦夫却看了好半天。在他看信的时候,三良仿佛觉得有一只大钳子轻轻地夹着自己,不能随意乱动似的。
他默默地点上一支烟,抽起来。
钟函娟秀的小字就像她细微的说话声,她告诉麦夫她和麦子一切都好,麦子面临下农村插队的问题,但是由于她只有这一个子女,而她已经离婚,孤身一人,所以学校工宣队会考虑让她留城的。如果真能如愿那就谢天谢地了。你呢?她写到,在那里过得了吗?要当心身体,能当心尽量当心。你我都应该明白,无论如何总要过下去的。我收拾箱子发现了你的皮背心,要不要寄去?你怎么吃饭?这句话写完又被划掉。就写这些吧,我要去买煤了。希望你自己保重。
在信纸的下方麦子的字又大又圆:爸爸,送你一句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希望你乐观一些。再见。
油灯的油不多了,一股黑烟直往上蹿。
“谁的信?”三良忍不住又问。
麦夫摘下眼镜,抹了抹眼睛,三良吃惊地想,死人啦?
“出啥事儿啦?嘿!问你哪!”
麦夫还是不出声。三良急了,一抬手把信从麦夫手里抽走,凑到油灯下看了一遍。看完信他又看看麦夫,盯住他问:“这是谁呀?”
那天晚上李三良知道了麦夫的老婆姓钟,叫钟函,因为麦夫有问题和他离婚了。麦夫说不怪她,自己的罪孽实在太重,是敌我矛盾。三良没出声,但心里在冷笑。
麦子是麦夫和钟函的女儿,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由于有麦夫这样的爸爸她受了很多连累,现在可能会好些了。
三良想不出麦子能有多好,连亲爹都不认。可他没说出口。他看着老麦头儿把信认真地叠好,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里,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儿堵得慌。
麦夫送三良到门外,连声地谢他,最后还鞠了个躬。
三良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甩开大步离开麦夫的小屋,在心里边说,别操他妈了,去他妈的吧……,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这话是冲谁说的。
那天早晨马椿才跑得气喘吁吁,来告诉马大歧北京来人了!是来抓马大歧的!人刚到公社,说是带着馏子。马大歧翻身从炕上跳到地上,他没说更多的话,只说椿才,咱哥俩以后再说,这会儿我是来不及谢你了。
马椿才的长脸有些发灰,大张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咋、咋整?”
马大歧飞快地扫了三良一眼:“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三良把自己全部的钱都掏出来,马大歧拿了整数,把零的留给他,然后出门就钻了高粱地。马椿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追了几步又转回来,看见三良愣愣地站在屋当中。
“咋整的,操,犯啥事了?”
三良惊醒过来,一屁股坐到炕上,身子往后一倒。“没啥事儿,丫去年杀了四个人。”
“真事儿咋的?”马椿才的声儿都变了。
三良斜眼瞪着他:“嘿,快接着,眼珠子要掉啦!”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