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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选-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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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现在给他那可恨的名字贴金敷彩。
  她叫他坟之国王,国王之坟,把他来推戴。
  一切有生,他最尊贵,他应受到一切崇拜。
  “甜美的死神,”她说,“刚才的话都是胡扯。
  因为,我看到了野猪——那个残暴的家伙,
  就吓得直打哆嗦,所以我请你原谅我。
  那东西,不懂什么叫仁慈,只一味凶恶。
  因此,温柔的黑阴影,我得对你把实话说:
  我怕我的所爱遭不幸,才对你大动唇舌。
  “那不是我的错。野猪惹得我乱道胡说。
  无形影的掌权者,有怨气请对它发作。
  侮辱冤枉你的,本是那个肮脏的家伙。
  我只受命执行,它才是诬蔑的主使者。
  悲痛本来有两条长舌。像女人那样软弱,
  若无十人的本领,就难把二舌制伏束缚。”
  这样,她因为希望阿都尼还在世上,
  就把原先莽撞的恐惧疑虑渐渐扫光;
  又因为希望他的美将来更灿烂辉煌,
  还卑躬屈节地把死神又奉承、又赞扬,
  把死者的坟穴、墓志、碑碣、雕像和行状,
  死神的胜利、凯旋和荣光,都大讲而特讲。
  “哦,天帝啊,”她说,“我真正是拙笨愚蠢,
  竟能因疑虑惊惧而思想乱,头脑昏,
  把活人当死人。其实他要永远长存,
  除非一切尽毁灭,天地万物共沉沦。
  因为他若一旦死去,‘美’也就要同归于尽。
  ‘美’若一死,宇宙也就要再一度混乱浑沌。
  “唉唉,痴傻的‘爱’,你老满怀的恐惧疑猜,
  就像身带珠宝的人,有盗贼四外徘徊;
  耳不能闻、目不能见的琐细微小事态,
  你那忐忑的心却偏能胡测度,瞎悲哀。”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欢乐的号角声传来,
  她于是不觉欢跃,虽然刚才还身在苦海。
  她飕地跑去,就像鹞鹰一掣而不可制,
  步履轻盈,经过的地方草都照旧直立。
  她正匆匆前奔,却不幸一下看在眼里:
  她那俊秀的所爱,在野猪的牙下身死。
  她一见那样,双目立刻失明,好像受了电殛;
  又像星星不敢和白日争光,一下退避躲起;
  又像一个蜗牛,柔嫩的触角一受打击,
  就疼痛难忍,连忙缩回到自己的壳里,
  在那儿蜷伏,如同憋死一样屏气敛息,
  过了好久好久,还不敢再把头角显露。
  她当时一看到他这样血淋漓、肉模糊,
  她的眼睛就一下逃到头上幽暗的深处,
  在那儿它们把职务交卸,把光明委弃,
  全听凭她那骚动的脑府来安排处治。
  脑府就叫它们和昏沉的夜作伴为侣,
  不再看外面的景象,免得叫心府悲凄。
  因为她的心,像宝座上神魂无主的皇帝,
  受眼睛传来的启示,呻吟不止,愁苦欲死。
  于是所有的臣子,也无不战栗俯伏,
  好像烈风闭在大地之下,硬夺出路,
  就引起了地震和海啸、山崩和水沸,
  把人吓得身出冷汗,吓得心乱无主。
  她的心就这样骚乱,使四肢百骸齐惊怖,
  于是她的眼光又从潜伏的暗室中射出。
  她又看见了本来不愿看的极惨奇丑:
  野猪在他的嫩腰上扎的那个大伤口。
  原先白如百合的地方,现在殷红渍透,
  好像伤口为他悲痛,血泪喷洒无尽休。
  在他身旁,不论是花是草,不论是苗是莠,
  好像无不染上他的血,像他一样把血流。
  可怜的维纳斯,看到花草都惋惜、同情;
  她的头垂在肩上,软绵绵地不能直挺。
  她只哑然无声伤悼,像癫了一般悲痛,
  她还以为他不会死,还认为他有活命。
  她的嗓子忘了如何发声,骨节也不会动。
  她的眼一直哭到现在,都哭得如痴似疯。
  她对他的伤,目不转睛地一直细端详;
  眼都看花了,把一处伤看作了三处伤。
  她对自己的眼申斥,说不该胡乱撒谎,
  把完好的地方说成血肉模糊的模样。
  他的脸好似成了两个,肢体也像成了双;
  因为心里一慌,看东西就往往渺渺茫茫。
  “只死了一个,我就已说不出来地悲痛,
  哪能受得了两个阿都尼身卧血泊中?
  我已经无余气可再叹,无余泪可再倾。
  我两只眼火一样红,一颗心铅一般重。
  铅一般的心啊,顶好叫这火一样的眼烧熔!
  这样,我便可随热爱滴滴化去,了却一生。
  “唉!可怜的人世!你失去的是甚样珍异!
  哪里还有秀美的人物值得瞻仰顾视?
  哪里还有语声能那样悦人耳,快人意?
  不论将来,不论过去,你都再一无可取。
  花儿固然芬芳清逸,绚烂璀璨,鲜艳美丽,
  但是真正甜蜜的美,却只和他同生共死。
  “从现在起,你再不需要披面纱,戴帽子,
  因为风和日,不会用尽方法想去吻你。
  你本无可畏惧,只因为你本无可丢失。
  对于你,日只瞋之以目,风只嗤之以鼻。
  但阿都尼生的时候,多情的峭风和烈日,
  却像两个隐在暗处的贼,掠夺他的美丽。
  “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不得不戴帽子,
  但辉煌的太阳,偏从帽子下面窥视。
  风也吹他的帽子,想要把帽子吹去,
  以便和他的鬈发游戏。于是他哭泣。
  太阳和风一见他如此,便怜他年幼齿稚,
  又看谁能把他的泪先擦干了,互相比试。
  “狮子为赏识他的美,在篱后偷偷跟随,
  不敢露面儿,恐怕他见了惊吓而后退。
  他唱歌的时候,猛虎听见了也都心醉,
  变得老实、温柔、驯顺,不像个兽中之魁。
  狼正大嚼牺牲,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优美,
  也停止了饕餮,一天都不再和羊羔作对。
  “他若溪边暂立闲行,把影子映在水中,
  鱼都聚在影子上面,展金鳃唼喋涵泳。
  他在鸟儿跟前,鸟儿也又喜悦、又欢腾,
  有的唱歌给他听,有的就用尖喙轻灵,
  给他含来桑椹丛丛,或者樱桃又圆又红。
  他把秀色供它们赏,它们就用果子回敬。
  “但是这个狰狞龌龊、嘴如刺蝟的野猪,
  却老把眼睛瞅着地上,到处寻找坟墓。
  阿都尼秀美的好皮囊,它永无法目睹。
  你若不信,请看它要怎样迎接阿都尼:
  如果它能看见他的脸,那我决深信不疑,
  它就一定想要吻他,而因吻他把他害死。
  “不错,不错,阿都尼就这样叫它害死:
  原先他用尖枪,朝着野猪刺去之时,
  野猪并没想要在他身上磨牙砺齿。
  它只想用接吻的方式,把他来阻止,
  哪知多情的野猪刚把嘴往他腰上一触,
  就不知不觉,把牙扎到他那柔嫩的鼠蹊。
  “我得承认,我的牙若长得和野猪一样,
  那我早就要因为吻他而叫他把命丧。
  他现已不在世上,他的青春大梦一场,
  永未给我的青春福祥,叫我更觉悲伤。”
  她说到这里,就一下倒在她站的那地方,
  他开始凝固的血,也染在她美丽的脸上。
  她往他唇上望,他的唇灰白非复旧样;
  她拉他的手,他的手早已经僵硬冰凉;
  她在他耳旁低声细说她的忧怨悲伤,
  仿佛他的耳朵还能听见她哀诉愁肠;
  她把他紧紧贴在眼上的眼皮分掰成两,
  只见原先那两盏灯已经熄灭,昏暗无光。
  那本是两面明镜;她曾见自己的倩影,
  不止千回万遍,在那里面玲珑地反映。
  它们本是眼中之英,但一旦失去功能,
  所有的美,就永远也起不了美的作用。
  “你虽已死,白日却仍旧一样地清澈晶明,
  你万世的俊英啊!”她说,“这真是要我的命!
  “你今既已丧命,那我可以预言一通:
  从此以后,‘爱’要永远有‘忧愁’作随从;
  它要永远有‘嫉妒’来把它伏侍供奉。
  它虽以甜蜜始,却永远要以烦恼终。
  凡情之所钟,永远要贵贱参差,高下难同,
  因此,它的快乐永远要敌不过它的苦痛。
  “它永要负心薄倖、反复无常、杨花水性;
  要在萌芽时,就一瞬间受摧残而雕零;
  它要里面藏毒素,却用甜美粉饰外形,
  叫眼力最好的人,都受它的矇骗欺哄;
  它能叫最强健精壮的变得最软弱无能;
  叫愚人伶牙俐齿,却叫智士不能出一声。
  “它要锱铢必较,却又过分地放荡奢豪;
  教给老迈龙钟的人飘飘然跳踊舞蹈,
  而好勇狠斗的强梁,却只能少安勿躁;
  它把富人打倒,却给穷人财物和珠宝;
  它温柔得一团棉软,又疯狂得大肆咆哮;
  它叫老年人变成儿童,叫青年变得衰老。
  “无可恐惧的时候,它却偏偏要恐惧,
  最应疑虑的时候,它却又毫不疑虑;
  它一方面仁慈,另一方面却又狠戾;
  它好像最公平的时候,它就最诈欺;
  它最驯顺热烈的时候,它就最桀骜冷酷;
  它叫懦夫变得大胆,却叫勇士变成懦夫。
  “它要激起战事,惹起一切可怕的变故;
  它要叫父子之间嫌隙日生,争端百出;
  一切的不满,它全都尽力地护持扶助,
  它们臭味相投,惟有干柴烈火可仿佛。
  既然我的所爱还在少年,就叫死神召去,
  那么,一切情深的人都不许有爱的乐趣。”
  她说到这里,躺在她旁边的那孩子,
  慢慢地烟消雾散,只化得无踪无迹。
  于是,从他洒在地上的那片血泊里,
  一棵鲜红雪白相间的花一下涌起,
  非常地像他那种鲜丽红艳的圆圆血滴,
  在他那雪白的双颊上现出,分明又清晰。
  她低下头去,闻那棵鲜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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