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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图案。在外人看来这些花布大同小异,但每一家的扎染都有着世代相传的独门绝技。只有她们相互之间才能看出门道,却又很难破解别人的奥秘与诀窍。
这儿,没有现代商场那种拥挤和喧嚣,也没有人比比划划、吆五喝六地招揽生意。似乎集市上的东西都是人们顺手从田野或家里拿来的,没人买便拎回去自己享受。一种随和的、近于懒散的气氛;一种没有奢望却自足的生活;一种农耕时代特有的缓如行云的速度;一种几乎没有节奏的冗长又恬静的旋律。
一个意外的发现,使我几乎叫出声来。在广场西边一家小杂货铺的几个货架的顶层,堆满一卷卷粉红色和黄色的小小的木版画。要来一看,正是我此行的目标——甲马!这种在内地几乎消失殆尽的民俗版画,在这里居然是常销的用品,而且种类多不胜数!
店主是位老实巴交的姑娘,头扣小红帽,不善言辞,眼神也不灵活。我问她这铺子卖的甲马总共多少种,都怎么使用,哪种人来买等等。她一概说不好。只说一句:“谁用谁就买呗。”
“这么多甲马是从哪里批发来的?”我问。姑娘说,是她父亲自己刻板印制的。她父亲是本村人,六十来岁,叫张庆生。大理的甲马历来都是本村人自刻自印。目前周城村还有三四家刻印甲马呢。我对她父亲发生兴趣,再问,不巧,她父亲有事外出去洱海了。
我决定每种甲马买两张。价钱低得很,每张只行:三角钱。我边挑选边数数,最后竟有九十多种。这使我很惊讶。店铺里卖的东西必定是村民需要的。这周城人心中有如此众多的神灵吗?都是哪一些神灵?
云南的甲马不同于内地的纸马。但它是从纸马演化或分化出来的一种。纸马源于远古人最深切的生活愿望——祈福与避邪。那时人们无力满足自己这种愿望,只有乞求神灵的帮助。在汉代人们是通过手绘的钟馗、门神、桃符以及爆竹来表达这种心理的,并渐渐地约定俗成。等到唐宋雕版印刷兴起之后,这种广泛的民俗需求便被木版印刷的纸马承担起来。北宋时期的纸马就有钟馗、财马、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等等很多种了,《水浒传》中神行太保戴宗的靴子上不也贴着纸马吗?一些像开封这样的大城巾还有专门销售纸马的铺子,就像此刻眼前周城这家卖甲马的小店铺。这难道足中古时代留下来的一块活灵活现的“活化石”?
一千年来,纸马的风俗流散全国。几乎各地都有这种小小的自刻自印而神通广大的纸马。纸马走到各地,称呼随之不同。河北内丘叫“神灵马”,天津叫“神马”,广州叫“贵人”,北京还有一种全套的神马,被称做“百分”;云南便称之为“甲马”、“马子”或“纸火”。所谓“纸火”,大概由于甲马在祭祀过后随即就要用火焚烧,但内丘的神灵马却任其风吹日晒,自然消失。各地纸马上的马多是神灵的坐骑,云南甲马的本身就是快速沟通凡世与天界的一种神灵了。
中国的地域多样,文化上都很自我,相互和谐的古老方式便是“人乡随俗”。纸马的随俗则是依从当地的心理。这就不单田地制宜地改变了纸马使用时的习俗,各地独有的神灵也纷纷登上这天地三界神仙的世界中来。
我拿起一张甲马。灰纸墨线,刀法老到。中间挺立一人,佩刀执弓,颇是英武。上书二字:“猎神”。我问这是白族的神吧?
杨亮才挺神秘地微微一笑说:“这人叫杜朝选,我们就去看他。”
我像听一句玩笑,笑嘻嘻随着亮才走进一条蜿蜒的长街。这街义窄又陡,路面满是硌脚的碎石头,好像爬一座野山。走着走着便发觉街两边一条条极细的巷子全是寂寥深幽的古巷¨临街上的窗子形制各异,有的方而拙,有的长而俊,古朴又优美,好似窗子的展览。一路上还有废弃已久的枯井、磨台、风化了的石门礅、老树、残缺的古碑、墙上插香用的小铁架以及浸泡着板蓝根的大染缸……我忙伸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赶紧关掉,生怕这种全球化的物件打破我此刻奇异的如梦一般的感受。在一条深巷尽头,出现一座松柏和花木遮蔽的宅院,不知哪户人家。亮才推门进去,竟然是一座小庙。正房正中供奉一位泥塑大汉,威风八面,双目如灯。亮才说:“这位就是猎神杜朝选,周城这村的本主。”我忽然明白,这是一座本主庙。正是那张传说可以接通神灵的甲马纸——猎神,把我引入白族奇异的本主文化中来。
我读过一些白族本主文化研究的书。我对这地远天偏的白族特有的民间崇拜好奇又神往,但没想到自己毫无准备,已然站在一座本主庙里。我向庙中各处伸头探脑,所有物品全都不懂不知没有见过。书本上的东西在现实中往往一无所用。只有历史文化的浓雾将我紧锁其间。
不管白族的本主是否上接原始的巫教,不管它从佛教和道教中接受多少祭祀的仪式,在直觉的感受上它并非宗教,分明还是一种纯朴的民间崇拜。在周城附近慧源寺中一座本主庙里,我看到当地的一个民间组织莲池会正在祭祀本主。头包各色头布的妇女与老婆婆们手敲长柄木鱼,齐声诵经;身边竹编的盘子上,恭恭敬敬地摆着茶壶、小碗、茶水、瓜果、干点、米酒、松枝与鲜花。没有铺张,只有真切;没有华丽,只有质朴的美;一句话,没有物质,只有精神。那种发自心灵的诵经之声宛如来自遥不可及的远古。什么原因使它穿过岁月的千丛万嶂来到眼前?
本主崇拜是以村为单位的。一般说,一个村庄一个本主。也有几个村庄供奉同一个本主,或者一个村庄同时敬祀两三个本主的。周城就有两个本主。南本主庙供赵本郎,北本主庙供杜朝选。本主又称本神,即“本境之主”或“本境福主”。用现代汉语解释就是“本村保护神”。按《本主忏经》的说法,本主可以给予人们“寿延绵,世清闻,兴文教,保丰年,本乐业,身安然,龄增益,泽添延,冰雹息,水周旋,安清吉,户安康”。故而,村民对本主信仰极虔,凡生活中生育、婚姻、疾病、生子、耕种、盖房、丧葬、远行等等,都要到庙中告知本主,求得吉祥。甚至连买猪买鸡或杀鸡宰猪,也要到本主面前烧几根香,直把心里的事都说给本主,方才心安。从生到死,一生都离不开本主的护佑与安慰。
这些独尊于一个个村落中的本主,彼此无关,没有佛教道教的神仙们那种“族群”关系。至于本主成分之庞杂,真是匪夷所思。大致可以分为七类。一是自然物本主,包括太阳、山、雪、古树、黄牛、灵猴、白马、鸡、马蜂、神鹰、壁虎等。有的村庄会把一块石头或一个大树疙瘩奉为本主,当然一‘定是“事出有因”。比如大理阳乡村的树疙瘩本主相传曾经阻挡洪水,为该村建立过宏勋。二是抽象物本主,比如龙和风。白族是崇拜龙的。即汗士桢说的“大理多龙”。龙是雨水的象征。但传说中龙的家庭十分庞大。比如龙王、龙母、黄龙、白龙、亦龙、母猪龙,正、独脚龙正、温水龙王、马耳龙神等等,不且枚举。不同的龙因为不同的原因成为本土,不一定都和雨水洪水有关。三是历史人物本主。其中不少是南诏国和大理国的帝王将相,爱国名将段宗膀和李宓都是著名的本主。人们敬重这些历史人物,甚至连李宓手下的爱将,还有人女儿和二女儿,也在不同的村子里被封为本主。四是英雄本主。他们是百姓敬仰的为民除害的英雄豪杰。由于年代久远,在民间已成为朴话传说的主人公。周城的猎神杜朝选就是其中一位。其余如柏洁圣妃、洱海灵帝、海神段赤城、南海阿老、除邪龙木匠、赤崖老公、挖色秀才、药神孟优、独脚义士阿龙等等,多不胜数。五是民间人士。这些人士曾经都是实有其人。或做过好事,或极有个性而令人羡慕,或品德高尚被视为楷模,因而被立为本主。这种本主属于“人性神身”。六是为白族熟知的其他民族的人士,比如诸葛亮、韩愈、傅友德、忽必烈等等。七是佛道神祗。虽然本土中有佛道诸神,但本主的主流还是从白族自己的土壤中生出的令人崇敬的人物。只要全村的百姓普遍认可,便封为本主,立庙造像,烧香敬奉。由于本主曾是活人,每个本主的生日都要大事庆贺。
本主没有严格的教规,但在村内却有极强的凝聚力。他们的事迹村中百姓无人不晓。比如周城本主猎神杜朝选,谁都知道此地曾有一条巨蟒兴妖,掠去二女子,杜朝选与巨蟒血腥拚杀,最后斩蟒救女。这二女子知恩必报,一齐嫁给杜朝选。故而周城北本主庙杜朝选的神像旁,还有二位夫人以及孩子一家人的塑像。在白族的本主庙中人性利人间的味道极浓,这是其他宗教寺庙中没有的。特别是一些本主还带着“人性的缺欠”。比方邓川河溪口一位本主白宫老爷,性喜拈花惹草,人极风流,但后来幡然醒悟,改邪归正,村民不仅原谅他,将他封为本主,还在他身边塑了一个美女。另一位身居鹤庆的风流本主东山老爷,常与邻村小教场村的女本主白姐夜间幽会。由于贪欢,天亮返回时慌慌张张穿走白姐的一只绣鞋。人们便让这两位本主将错就错,神像上各有一只脚穿着对方的鞋子。洱源南大坪的本主曾因偷吃耕牛的肉,被人揪去一只耳朵。庙中他的神像也缺一只耳朵,便是尽人皆知的“缺耳朵本主”。从教化的层面说,这些故事具有告诫的意义。但从人类学角度看,它们表现出白族特有的宽容、亲和与自由。这一点对于我下边研究和认识阿挟白很有帮助。
白族的本主庙不像佛庙道观深藏于山林之中。它们全在村内老百姓的中间。村民心中有事,如同到邻居家一样,出门走几步,一抬腿就进了本主庙。用自己创造的神灵来安慰自己的心灵,便是古代人类最重要的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