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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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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探险家的精神,牡丹走过了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头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湿淋淋的。她的手在两边轻松的摆动,很活泼愉快的跑上了石阶。幸亏她天生的反叛性格,和在上海时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并没裹小脚。她穿的是深灰的紧身裤子,她一向认为比穿裙子好。裙子是适于她这样已婚的女士穿的,但是平常一般做工的贫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是下田种地,是不肯穿裙子的。连升在船上抬着头往上看,但是牡丹并无意做出一个贤德寡妇的样子给人看,因为心里早拿定主意离开夫家了。至于到家之后,老家人怎么向别人说,她是毫不在乎的。
  那条路往上伸到一条石头子铺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推推搡搡。在一条密密扎扎立满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她以轻松自然的态度,轻拍一个陌生人的肩膀,打听什么地方儿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从姑娘时期,就学会了与群众泰然相处,习惯于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和茶楼酒肆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说话说惯,也习惯于向男人叫“老兄”,叫“伙计”、“伙伴儿”。她现在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但还是依然如故,市井之间的说话和习惯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她就不称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时,她永远有一副十足自信的神气。
  她问那个年轻男人澡堂子在何处,那人一回头,一看那么美的一位小姐向他问路,颇为高兴,大感意外。那时下午已经偏晚了,她的刘海儿在前额上显出了淡淡的卷曲的一道阴影儿。她的目光正经严肃,但是微微的笑容则十分和气。
  “就在那个拐角儿上。我可以带您过去。”她发现那个青年男子急于奉承她,其实她早就知道男人会如此的。
  “老乡,您告诉我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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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指着左边儿的一个墙角儿说:“进那条巷子。里头有两家。”
  她向那个生人道了谢,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见一栋房子,用白蓝两色镶嵌的琉璃瓦花纹上面,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招牌,四个褪了颜色的金字:“白马浴池”。
  船娘的女儿所说“青江修指甲天下第一”,并非夸大之辞。进了一个热浴室之后,由一个女侍者代为搓背。牡丹被领进去的屋子里,有一个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龙井茶。一个按摩女进屋时,她正用毛巾盖起身子来。按摩女开始摇动她的腿,然后用一条干毛巾包起她的手,便开始且擦且搔弄她的脚趾头,手法奇妙,把脚趾头一个一个的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为脊椎里一种快感在上下移动,不知觉人便被催眠了。
  按摩女问:“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声。有时按摩女捏索她的脚趾头时,她把脚缩回一下儿。她不知道脚趾甲下面为什么对疼痛与舒服那么敏感,颇需要一个精于按摩的人那么揉搓捏索,以便产生一种几乎近于疼痛的快感。
  她对那个按摩女说:“这种感觉我一生难忘。”走时赏了一块钱。
  牡丹的身心完全刷新了,觉得四肢柔软而轻松,从镶着蓝白条纹的走廊走出来,进入了外面晚半晌的阳光之中。在她饱览这个陌生的城市风光之时,她浑身的汗毛眼儿之舒畅,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里,和群众在一起时,没有形式的礼教把男女强行分隔开,她就觉得投合自己的脾气,那些出外坐轿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是看不惯的。需要做事的女人,是无法享受深居简出的福分的。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随时都恨不得和蔼亲切的与她交谈几句。可是她把自己的迷人的魔力却决心留给她要去相会的情人。她必须赶到山神庙去打听情人的消息。
  她到庙门口时,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一直徘徊到日落,离去之时,是一腔子的懊恼。她在庙的外门和内门,都打听过是否有留给她的信。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对她甚为冷漠,对她的问话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她在一个水果摊附近荡来荡去,快步在庙里走了一遍,盼望能赶巧碰见金竹,进去之后,又走回前门来。因为她再三追问,守门人向她怒目而视,说他那儿不是邮局。这件对她关系重大的事,那个老人却认为无足轻重,她觉得十分奇怪。她觉得一筹莫展。她原以为山神庙是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过,再也不会和别处混乱的。
  也许她的信没及时寄到,也许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没有时间来赴约,他总会留下话的。对于她,空等一个人的味道是早已尝够;她深知等人时的心情不定,那份焦虑不安,对来人行近的那种高度的警觉,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会时尝尽的味道。如今她在庙外庭院里倚着高石栏杆而立,望着房顶,这时若是一眼瞥见金竹的影子,她会立刻惊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当中的山神庙的惊人的美丽,为云霭所遮蔽的山巅,犹如在桔黄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岛,这些,她都无心观赏。这都与她内心的纷乱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庙里去,她觉得今天能见到情人的希望越发增大,至少会接到他的信息。她离开时告诉仆人说天黑她才回去。打听到金竹的近况是她最关心的事,因为她将来的打算如何,是要以金竹的情形为转移的。
  她别无他事,一个人漫步走进庙去,看着成群的游客和善男信女进进出出。山神庙依山而建,分为若干级。高低相接,分为若干庭院。山神庙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献甚多,地面以石板铺砌,有珍奇的树木,美丽的亭子,顺着树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静的庭院,那里别有洞天,精致幽静,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处的金龟石,看见了日升洞。
  午饭后,她在一个宽大的会客室里歇息过之后,决定不到天黑不回去。过去,金竹向来没有失过约,他若不能赴约,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从她搬到高邮,一年没有和他见面了。
  她心里焦躁,咬着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见两个侍卫从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们正给一位游客在前引路。那位先生显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员,由服装可以看出他们是北京皇家的侍卫。那位大员,生得中等身材,穿米黄的丝绸长衫,走道儿步履轻健,不像穿正式服装的官员那样迈方步。有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年轻和尚陪侍,是寺院里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员距离有三十码。那个执事僧似乎是要引领他到接待室,可是大员却表示还要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扫,视线刹那间瞥见一个少女的轮廓。牡丹看见那官员的脸时,她的一个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动不动。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使自己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那位大人也许没看见她。他向前走,站了一会儿,眼睛从矮墙之上望向河的对岸,很紧张的一转头,似乎是河当中一条白色的英国炮艇使他陷入了沉思。他眼光在河里上下打量,仿佛十分关怀这一带地方的地形。那种敏锐迅速一览无余的眼光,向四周紧张的观察,就像侦察人员在观察有敌人隐藏的地带一样。然后他转身穿过六角形的门,有那个执事僧和两个侍卫在后跟随。牡丹看着他的轮廓在一段长石阶上渐渐缩小,直到被一个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终于看不见了。
  她过去在何处见过那种光棱闪动一览无遗的锐利目光呢?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个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的,是童年千百个记忆中的一个,在头脑中收藏起来,隐埋起来,已无法想起。可是,为什么内心觉得心血来潮浮动不安呢?心中断绝的思绪虽然无法连续起来,愉快的往事遗留下的一段朦胧的联想,却依然存在。
  和一位京官的短暂的邂逅,使她好奇之心和烦闷挫折之感,交集于胸臆,挥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辉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无踪影,庙门亦不见有书信留下。牡丹拖着疲劳的腿逐级走下粗糙的石阶,头脑之中,思潮起伏,怀疑、恐惧、失望、忧郁,真是思绪纷纷,一时无法摆脱。
  刚走不远,忽然一阵喜悦,泛上心头——庙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许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这是凭女性的直觉想到的,可意会而不可以言喻。
  她迅速的吸了一口气,由石阶返回,又走近那个守门的老人。还没等她把话问完,那个老人就打断她的话:
  “怎么,你又回来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儿没有你的信。”
  牡丹央求说:“请您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两个侍卫跟随的那位京官儿是什么人?”她满脸赔笑。
  守门的老人从嘴边拿开了旱烟袋,向这位年轻的女人投以怀疑的目光,他说:“是北京来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儿?”
  “不行。名片儿在执事和尚那儿。”
  牡丹立在那儿,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颤抖。由那时起,她没再看那个守门人一眼,也没再看一眼自己脚下走的路。她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云雾中,两膝软弱无力。那位京官儿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梦中的影子在现实中偶尔出现了,已然改变,有所不同了。在远处向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复有美少年的风采。他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微带紫赯色,比十二年前见他时身体粗了一些。他到青江来干什么?她当时没利用机会走到近前去打招呼,交臂失之,追悔莫及。他当然不会记得她。而见面的机会已难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接待他的那个执事僧打听他住在何处,到何处去找他,但是深觉得太难为情。也许那个执事僧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告诉船夫开船。并且说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梦想已久,她在书上读到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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