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青春寡妇脱了丧服正和王老师谈得兴致勃勃,实在感到有点儿意外。
刚才偶尔提到北京城的梁翰林,在牡丹的头脑里引起了愉快的回忆。因为在她十一岁,正是头脑染之黄则黄染之苍则苍的年纪,年轻的梁翰林,那时才二十七岁,在北京城夺得文中魁元之后,荣归故里,一只手摩着她的前额,说她“漂亮,聪明”。这么两个赞美之词,对她的小姐时代,便有无限的影响。现在她往事的记忆,往日的印象,声音,像家里花园的一棵特别的树,在忘记了好久之后,又浮现在她的心头。
王师母为人真好。虽然这位年轻的费太太在过去对她并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虽然她明天就要走了,大概还一生不会再回来,她仍然觉得做人的本分是应当一直把她照顾到底才对。
这时收拾东西装箱包裹,可以说大体都是女人的事。牡丹只带自己的东西。家具等沉重的东西是留下不带的,不是要卖,就是以后再运。
王师母帮着辞谢客人,让人送来需用的东西,诸如捆缚的绳子、锁、油布,预备包行李防水防雨。有时说一句鼓励的话,有时微笑一下,有时轻摩一下儿牡丹的肩膀,这都使她觉得自己就像王师母的女儿。牡丹深深受到感动,把一个玉簪子送给王师母做为临别的纪念,王师母却觉得是得罪了她一样。
“你把我看做什么人呀?我来帮助你,是我觉得你需要人帮助。我来是因为我自己要来。你给我这个簪子买我呀?”
“不是,我是出于一片诚意。我是留给你做个纪念。”
王师母不理她。她坚拒这件礼品,把这件礼品为牡丹收藏在箱子里一个盒子里,就这样把她推辞的话结束了。
王师母的儿子跑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母亲回答说:“告诉二姐准备晚饭,不用等我。我要和费太太在这儿吃晚饭。”
掌灯之后,王老师,在一种不自觉的愿望之下,他又走到费家去。他记得那位年轻的寡妇说“咱们的翰林”之时,声音里有一种童稚的热诚,就犹如诚恳的表明内心的信念一样。唤起他童年时在街上很得意的喊声:“那个陀螺是我的。”他想从寡妇口中再听一听梁翰林的事。
晚饭之后,他们正在东屋喝茶吃酸梅。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之后,他们又回到她下一步要如何这个老题目上去。她直截了当提出这个问题来。她已经表示不愿收养人家的儿子,要自己生个儿子养。
“我公婆若是要收养儿子继续我丈夫后代的香烟,哪个侄子都可以。只要正式办理过继,就算正式收养,成了他们死去的儿子合法的后代。”
她这天真直率的话,颇惹王老师生气,他说:“我看你简直是反叛。”
牡丹说:“言重了。”出乎意料,牡丹竟说出这句高雅的话,老学究倒很高兴。
牡丹说:“王老师。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有学问的想出来些大道理。宋朝理学家老夫子们开始赞扬寡妇守节。孔夫子可没说过。‘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不是孔夫子说的话吗?”
老夫子似乎一惊非小,结结巴巴的说:“当然,要寡妇守节是宋儒开的端。”牡丹很快回答说:“由汉到唐,没有一个儒家知道什么是‘理’。难道意思是说宋朝理学家算对,而孔夫子算错吗?所以您是把‘理’字抬高,而轻视了人性。汉唐的学者不是这样。顺乎人性才是圣贤讲的人生的理想。理和人性是一件事。理学兴起,开始把人性看做罪恶而予以压制。这是佛教的道理。”
王老师听说这一套滔滔不绝的邪说异端,尤其是出自少妇之口,实在大出意外。不由追问:“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不是我们的翰林说的吗?”
她从梁翰林的文集里抽出一卷,把那段讲这番道理的文章指给老夫子看——这种思想老夫子都觉得是前所未闻的。老夫子已经听到梁翰林的举国皆知的大名,却从来还没读过他的书。
王老师接着往下看,觉得内容的思想,文章的风格,十分可喜。一字一字念出来,享受文字的声韵节奏,从移动的胡子之后传出喃喃自语的声音,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充分流露出欣赏之意。梁翰林写的文章简练高古,用字精确,含义至深,诚不多见。
王老师一边儿念,牡丹的眼光随着他走。
牡丹高兴得喉咙里发出喀喀之声,很紧张的问:“你觉得怎么样?”
“美得很!美得很!”
牡丹不以这等赞美为满足,又追问:“他的思想看法如何?”
“可以说是成一家之言,很有创见!对当今第一流的大家,我一个冬烘先生能说什么?我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他的风格好典雅!我爱临后那一段,他把正统派的思想攻击得体无完肤,他说理学家是代天地立言、真是占了不少便宜,于是他们的话便是天意。这段文章里说‘理学家自己坚拒人生之乐,而又以坐观女人受苦为可喜’。这话毒狠有力,将理学家的思想驳得犹如摧枯拉朽。墨饱笔酣,锐不可当。非别人可望其项背。”
牡丹把王老师每一个赞美之词,似乎都急急吞咽下去,就犹如对她自己的赞美一样。
牡丹说:“我很敬爱我们的翰林学士。每逢他把理学家称为‘吃冷猪肉的人’,我就嘻嘻而笑。”
“你们同宗里出了这么一位青年俊杰,你们有福气。他长得什么样子?”
“前额宽大,目光炯炯有神。噢,我记得他那柔软的手,白白的。那是好多年以前了。”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免费TXT小说下载
“后来你没再看见他吗?他不回家祭祖吗?”
“没有。我没再看见他。由小孩儿那时起,就一直没再看见他。这些年他一直在北京,在皇宫里。”
“你们同宗一定和他有书信往还吧?”
“噢,那我们怎么敢?我们只知道他的大名而已。”
牡丹忘记原先怎么谈到这个问题上来的。过去那些年,她始终没和她丈夫谈到过梁翰林,也没和别人说过。她的脸现在通红,眼四周的肉很紧很光滑,两只眼向远处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竟会忘记装这几本书!我怎么会想让他们给我寄去呢?”
“东西都装好了吗?”
“差不多了。有些东西要留下,以后再寄去。我只带我自己的东西,还有我丈夫的细软。船上地方儿也不大,灵就要占一半儿。”
临走之前,王老师夫妇向她告辞,并且问她:“你要不要在灵柩前哭一哭?也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邻居会说话的。按理,守夜七天,每天夜里要哭一次的。”
“由他们说吧。我不哭。”
“不过到了婆家,你可得哭哇。”
“这个不用担心,有别人哭时,我会装着哭的。”
夫妇二人出门之后,王师母对她丈夫说:“看见这么个少女这么命苦,真使人心疼。一辈子要守寡,连个孩子也没有!”
丈夫回答说:“等着看吧。这个小反叛。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
“你们在书房里说什来着?”
“告诉你,你也不懂。”
第二章
因为船要运灵柩,运费要特别多付。
雇的运灵的船,是一条小船,外面量起来,仅长三十尺多一点儿。一张竹片编的席,也可以说是两三片结在一起,在船的中部弯扣下去像个帐篷,用以防雨,并遮蔽太阳,费太太是坐一顶小轿子来的,棺材安置在船前面时,她在小轿里,低着头,脸一部分被孝帽遮盖着。棺材上披着红布,这样,别的船上的人才不致觉得看了不吉祥。棺材前面横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死人的姓名。薛盐务使和他外甥在一旁照顾。
王老师夫妇也在场,陪着亡人的寡妻,一直到最后。一切都停当之后,老仆人和王师母陪着她小心翼翼的走下河岸,横过一条上船的跳板。船篷中后面有一片地方,铺着褥子,摆着一个枕头,是供给她坐或是躺着用的。这上段航程大概要走十来天——要走运粮河,横过长江,到苏州附近的太湖区。
船上的跳板撤去之后,她站起身来向来送的友人告辞道谢。大家所能看见的,是丧服下面她那半遮蔽的脸,和绷得很紧的嘴唇;她本人则站在那儿仿佛一座塑像,静静的像死亡。
在高邮以下,通往扬州的一段,运粮河一直十分拥挤,因为这一段当年非常繁华。沿河因地势变化不同,不过四十尺到六十尺宽的一条皇家的运粮河道,挤满了舢板、家船,西洋式的、中国式的等等,有的精工雕刻,船舱油漆,有的则木板本色,朴质无华。河上的空气中,一直响着桨橹哗啦的打水声,船夫赤脚在船板上沉重的扑通扑通的脚步声,竹席子的叽嘎叽嘎声,船和船相撞时粗哑的磨擦声;河上的这种交通运输是既悠闲,又舒适。经过一个个的城镇,景物生动,随时变化,交通拥挤,自在意料之中,也是正常之事;若想急赶向前或是超船而过,那是枉费心机,难以成功。两岸上有商店和住宅;岸高之时,房子与阁楼便用打入低处的桩子撑起来。阁楼上用绳子吊下水桶,从河里向上打水;洗衣裳的女人跪在岸上用棒槌在石板上捶打衣裳。在夏天,两岸响着啪——啪——啪敲打衣裳的洗衣声,妇女的叽叽呱呱说话声,清脆的笑声,她们的小孩子有的在旁边玩耍,有的在她们背上骑着。尤其是月明之夜,不管春天或夏天,越快接近一个市镇时,妇女的谈笑声和打洗衣裳的声音也越为增强,因为她们喜欢晚上清凉,洗衣裳舒服。年轻的男人在河岸上漫步,或为赏月,或为观赏俯身洗衣裳时一排排女人的臀部腰身。
到了乡间,运河渐宽,船也竖起帆来,藉着风力行船,船航行在翠绿的两岸之间时,衬着背面开阔的天空,风满帆张,无论早晚,都可看见。在炎热的天气,船夫总是赤露着脊梁,坐着抽旱烟,辫子盘在头上,结结实实紫赯色的肩膀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