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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微笑说:“不用。”知道南涛若听说她是翰林家的人,一定会吓跑的。
南涛央求她说:“不要那么神秘。你们家很有钱吧?一看您的脸,就会这么想。”他把牡丹上下打量,牡丹觉得那种看法,简直要把她看穿了,看透了。
牡丹说:“我们家也是普通人家。”
“还没有结婚?若是已经结婚,告诉我。我好心里有个数儿。”
牡丹说:“没有。”她又加了一句:“丈夫死了。”
“那么你是谁呢?”
“照你说,我就是无名氏吴小姐。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也就够了。”
她这话刚一出口,立刻觉得自己失言了,但是已经无法收回。他也许会误解。
牡丹于是站起来要走。
南涛说:“我在哪儿再见你呢?”他倒好,并不先问还能否相见。牡丹望着他那老实的微笑,平板的面庞,乱蓬蓬的头发,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儿再见呢?”
“我不知道……离这儿很远。我住在东城。”
“我住在西城。您若告诉我您住的地方儿,我会找得到的。”
“你那么想找我吗?”
“当然,很想。走,我陪你走一段儿。你若不愿告诉我你住在哪儿,然后您再自己走。”
牡丹觉得和南涛说话很痛快。他俩走近前门大街时,脚步走得很轻快,是青年人走路的拍子节奏。南涛的胳膊挎住了牡丹的胳膊,而他的胳膊是那么健壮有力。他的胳膊碰到了牡丹的乳房,而且还在磨蹭,两个人都知道,但都假装做不知道。
牡丹说:“东四牌楼正西有个酒馆儿,我们可以在那儿见。你什么时候儿能来?”
南涛说:“哪天都行,随时都行。就明天吧,下午五点,怎么样?”
俩人说定之后,南涛给牡丹雇了一辆洋车,又提醒她:“明天下午五点。”
与傅南涛相遇之后,牡丹不再那么沉思,不再那么出神了。俩人的调情是愉快而天真。牡丹觉得南涛很能给人解闷儿,使人轻松畅快;和他说话,不像和学者大儒那样。南涛头脑里没有抽象观念,对人生也没有自己得意的理由。他大概不懂什么书本儿上的东西;他给牡丹的感觉是一个青春健壮的男子汉,对人生只是直截了当的看法。牡丹认为和他来往决不会有什么感情上的纠纷。孟嘉是一种人,南涛是另外一种人。这两种是截然分开,风马牛不相及的。也不必怕自己会陷入什么危险。
后来几次相会,牡丹的印象证明并不错,而且越发加强了。都是在五点钟左右,她出去与南涛相会。她在露天茶馆儿里找个位子坐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已经是四月底,白天渐渐长,六点钟时天还很亮。
哈德门大街,每天是一直不停的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黑脸的男孩子,露出一嘴的白牙,有时在街上赶着装满一袋一袋煤的骡子车,慢慢轧过。一阵阵的骆驼,拖邋拖邋的迂缓走过,刚从门头沟运了煤来,赶骆驼的照例是用黑布裹着尘土肮脏的头。西藏的喇嘛,拖着橘黄色的袈裟在街上走;他们住在乾隆皇帝给他们建筑在北城的雍和宫。还有时候有出大殡的行列在大街上经过,长长的队,华严的执事,多彩多姿,北京人是很喜欢看的。那种行进的行列有时会有两百码长,殡仪专业的人,穿着特别的服装,是绿和淡紫华丽的颜色(有时难免有些破旧),举着旗、牌、伞、帐;油漆贴金的大木牌上雕刻着金字;锣鼓之外,还吹着西藏七八尺长两人抬着的大喇叭。这一行业的人行进之时,都保持相当长的距离,大家散开后,占得地方广,走得行列长,显得气派大。这时也许有打架的,发生些意外的事情,也许女人掉在泥里会惹得人人哈哈大笑——北京城一般的老百姓是随时会开怀大笑的——还有要饭的、和尚、尼姑、在旗的女人,梳着黑的高把儿头,厚木头底儿的鞋,狗嗥叫,或为争骨头而打起来,还有洋车夫永远不停的瞎扯乱说,永远不停的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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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酒肆的生活才是北京人的真正生活,人不分贫富,都混迹其中,一边自得其乐,一边放眼看人生,看人生演不完的这出大戏。酒馆儿里,洋溢着白干儿酒的酒香,新烤好的吊炉儿火烧和刚烧好的羊肉的美味。靠近牌楼,总有些拉洋车的在那儿停车等座儿。他们也进来,把布鞋底儿上踩得一片片的泥留在酒馆儿的屋地上。他们喝下二两白干儿之后,开始聊天儿,汗珠儿从脸上掉下来。有的脱下破蓝大褂儿,搭在椅背上,再系紧一下儿裤腰带,有时候儿不小心,会露一下儿大腿根儿。他们之中,有的是健壮的年轻人。牡丹就坐在那儿看,看得很出神,那些下等人嘴里又说些肮脏话,有的话牡丹听不懂,比如“鸡巴”,她以为是鸡腿呢。
牡丹总是要四两绍兴,坐在一张虽未上油漆,但是刷得十分干净的白木板桌子上。若是南涛不在,别的人,也许碰巧是个穿着军服的兵,就和她搭讪着闲谈起来。她年轻、貌美,又无拘无束。年轻人自然要调情。牡丹穿着打扮讲究,但是由于她一个人儿到茶馆儿里去坐,有人会把她想作是个“半掩门儿”,是个暗操神女生涯的,也不无道理。
傅南涛来了也是坐在那儿,一块儿观赏街上的景物。傅南涛,从某一方面说,他在这一带算个英雄人物,在这条街上,够得上地灵人杰;有他在此,这一带地方,绝不许有卑鄙龌龊阴险狡诈的事情发生,一切要光明正大,要合乎北京的规矩。他随时注意四周围发生的事情。有一次,在酒馆门前发生了顾客和洋车夫有关车费的争执。坐车的是个上海人,说他已经把车钱给够了。车夫却一把揪住那个乘客胸前的衣裳,说他还没给够。傅南涛大踏步走上前去问那个外乡人:“您从哪儿坐的车?你已经给了他多少钱?”外乡人告诉了他。傅南涛半句话没说,狠狠的打了拉车的一下子,叫他滚蛋。拉洋车的像一阵风跑了。他回来之后,告诉牡丹那个拉洋车的欺负外乡人。他喊说:“没王法!”
他真显得生了气。好像是让北京城丢了脸。有一次,他带着牡丹到毽子会去,会员有男的,也有女的。牡丹看到南涛那种踢毽子的踢法,简直着了迷。把毽子踢起来,能让毽子落在他仰起的前额上,再回头猛一顶,毽子再落下时,能用腿向后倒着踢,把毽子踢起来。他不屑于把小褂儿的扣子扣起来,他跳起来或转身,就让两片前襟随风摆动。他身子灵活得赛过猴子。有一次,他俩费了一整天的工夫去爬安定门北边的蒙古人修建的土城子。他们自上面下来时,牡丹整个倒在他身上,他必须用强健有力的胳膊把她抱下来。
牡丹发现南涛一直讨人喜欢,他头脑里没有一点儿学说理论。牡丹以为他认不得几个大字,补足这个短处的,只有他那天真老实的一脸微笑。他心目中的英雄,只有《三国演义》上红脸儿的关公和黑脸儿的张飞,这也是从戏台上看来的。他是一个使人很愉快的好伴侣,不过牡丹认为不会和他堕入情网的。
可是,毫无可疑的是,牡丹确是对他有了好感。牡丹很迷他那晶亮的眼睛和青春的大笑,和孟嘉那成熟沉思的神气,是那么不同;并且他的肉皮儿比孟嘉的肉皮儿坚硬结实而光润,他的头发也光亮茂密。男人总是发觉少女的身体有纯生理上的诱惑力,同样,牡丹和一个肌肉健壮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年轻男子在一起,也觉得兴奋精神。这是天定的,自然的。倘若说有谁来挑逗牡丹的心情,那不是别人,那是生理和自然。
傅南涛经常到酒馆儿去。有几天,牡丹故意抑制住前去相会的冲动,把时间和妹妹一同混过。素馨心想牡丹一定有什么心事。牡丹有时急着要快写完一封信,好能在四点钟来得及出去。若不然,她会打呵欠,说不愿出去,其实在家里也没有事做。在她出去到酒馆之前,她会在镜子前多费几分钟时间仔细修画眉毛。
牡丹后来知道她若由着这件事发展,虽然开始是出于无心,将来恐怕是会弄到欲罢不能的地步。她一直躲着,十来天没有去,自己越发用力压制心里的冲动,因为自己说话失过言,自己不小心说出:“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还不够么?”这种话会引起对方进一步亲近的想法。她相信傅南涛一定误解了她的意思。傅南涛每天去等她,但是发现她已经不再露面儿。傅南涛到了之后,坐在一张桌子那儿,仔细看街上漂亮的姑娘,希望一转身正是那位无名氏吴小姐。他最后只好走,心里一边儿怀疑,又一边不死心,勉强为意中人的不赴约想出些理由来。
一天早晨,大概十一点钟,在总布胡同西口和哈德门大街的丁字路口儿上,她赶巧碰见了傅南涛。傅南涛从牡丹的背后看出来,跑过去叫她:“姑娘,不要跑!不要跑!”牡丹一回身,看见了他。当然是傅南涛,闪亮的眼睛里流露着恳求的神气。牡丹不由口中说出一个感情冲动的:“你!”这一个字,在傅南涛耳朵里听来,可就蕴蓄着千万种意思。
“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我每天都到酒馆儿去。你为什么没去?是不是我得罪了你?我一直在街上乱走,指望能碰见你。”话说得清脆,像一串鞭炮。
“我现在回家去。”
“你不能躲开我。”
“我回家。求求你。”
“那么我跟着你走。”
但是牡丹却一点儿不动,两只脚好像用胶粘在地上。心中噗咚噗咚的跳,真像井里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南涛拉住她的手时,勉强她转身和他同往一个方向走时,她觉得身子下那两条腿却乖乖的听话。他俩迈步走去。南涛的手拉住牡丹的右胳膊,用力压她的胳膊时,她竟情不由己,竟觉得酥酥的好舒服。
牡丹:“你到哪儿去?”
“你说到哪儿就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