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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生一直静静听着,默然不语。却突然笑了,笑得凄怆,笑得讥讽。
是,若真爱一个人,哪里会舍得伤他害他?
自己对上官,就是如此。哪怕伤害了所有人背弃了全世界,也不要他有丝毫不快。捧在手中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翼翼百般珍惜,他要什么给什么,他有什么愿望不辞劳苦为他达成,就算自己死了,也要他好好活着,幸福愉快——那一年,天崩地裂那一刻,自己扑在他身上,替他挡去所有伤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要他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是的,真爱一个人,哪里舍得伤他害他?!?
而他……
下毒一事,尚可理解,毕竟那时他太怕得不到自己,太怕失去自己。但种下天长地久,却是在他决定与战氏联姻后的所为,一旦催蛊,自己必死无疑,而他,却仍有办法脱身存活……
自己沦落潦倒时,他一直远远旁观,从不上前。那时只需他一句话,自己不必受那些杂碎凌辱……
不是在指责什么,只是一开始新生活,就如此迫不及待划清界线?!
他曾说过,自己的行踪,他一直知道,却只远远看着,不敢上前。也许他真派人暗中保护,让自己不致有生命危险。但他可知,被废了武功、任人践踏的自己,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尊,就这样凋零风尘……
一度,自己自暴自弃的过着任人欺凌的污秽日子,因为一切都已经被毁了,被最爱的人毁了……
下毒种蛊,是他害他。与战东宁成亲,是他负他伤他。成亲后把他逐出明教,是他伤他负他背叛他。因他重创战东宁,他们反目。为了他的大业,他背弃他。战东宁若死,他不会放过他……
为明教为大业为战东宁为他的野心为他的理想,他一次又一次伤他、害他、欺他、骗他、背叛他……
若真爱一个人,会伤他害他欺他骗他叛他如斯?!
他说,“若有一日我负了你,上官清明愿死在顾长生手中。无怨,无恨,无悔。”
他说,“我把寝宫命名为长生殿,是愿你我之情,能长生不灭。”
他说,“伤害你欺骗你背弃你诚然不假,但我对你的心,却是真的。”
……
——他对自己,到底是爱?不爱?还是爱得不够深不够深?
他说,“大丈夫当有所为!”
他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他说,“只有在惊涛骇浪中步步挣扎前进,才能使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与价值!”
的确,大丈夫当有所为。是男人就该有抱负有担当,就该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而进行割舍。但,既知终有一日会有割舍,当初又为何要来纠缠?——当初他不顾自己百般解释,决然拂袖而去,任由自己与明媚成亲,又为何会在自己成亲之际,于众目睽睽之下坦露爱意?
分手后重逢,他们仍在一起,仍然相爱,但他身边却已有了另一个相爱的人……
为了那个人,也为了他自己,他说:东宁若因你而死,我会替她报仇……
……
顾长生笑着落下泪来……
一切的一切,在在说明:
上官清明对他的情,从来没有他顾长生想像中的深!
拭去眼角的泪,平静的看着夏侯日月,顾长生平静的说道,“说出一切,不过是为挑起我的妒忌与愤恨,让我动手杀他——他是你舅舅,这世上你唯一的亲人,你怎忍心?”
夏侯日月平静回道,“一早,我就说过,这世上我的亲人,只有娘,和你。如今我所在意的,只有你——又怎会对他无法狠心?”
“所以,你宁可我伤心,也要我杀他?”
夏侯日月深深的看顾长生一眼,方慢慢开口,“杀了他,从此以后,他再不会欺骗你、背叛你、伤害你。这样不好吗?”
顾长生的唇角缓缓绽开一朵笑,笑容里尽是萧绝:
是的,只有上官死了,才永不会欺骗、背叛、伤害自己。
——他只有死了,才会真正属于自己,永远属于自己!
垂眸掩去所有的疲倦、痛苦与哀绝,顾长生大笑出声,笑里,是一片支离破碎……
丑陋的独占欲,可怖的妒火,无妄的执念,真的可以让人伤害一切,牺牲一切,毁灭一切,也再所不惜啊……
然后,微笑着,他告诉夏侯日月,“你赢了。”
心神俱迷的看着顾长生,夏侯日月没有说话。
愤怒、嫉妒、憎恨、痛苦、杀戳之意……
这些原本丑恶的情感,却让此刻的顾长生变得那么坚决。那些极度黑暗的情绪,没有让他尽显丑恶,反而是那种破釜沉舟的不顾一切,让他散发出一种接近美丽的魄力……
爱起来不顾一切,恨起来依然不顾一切……
这个人的情感啊,就像烈火,就像暴风,可以席卷一切、毁灭一切、燃烧一切……
如火如风的这样一个人,早已深烙于心,让他魂牵梦萦、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忘也忘不掉、抹也抹不去,——他,如何放得开手?!
与夏侯日月商定好一切细节后,顾长生陷入了深思中。良久后,方开口道,“弑亲只是寻常道来,行挑拨离间却毫不露声色——好个日月!”他的语气虽温和,眼神却犀利。
直迎顾长生闪烁着凌厉冷芒的双眼,夏侯日月泰然自若的反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做?娘嫁入皇宫后所生下的我,只是振兴明教的工具,一个注定的祭品。只要上官清明是教主一天,我就只能由他掌控,无能为力。他要我死,我就只能认命接受——怎么可能?!”顿了顿,他突然璨然一笑,道,“我怎么甘心让上官清明、让所谓的命运支配,做个注定的牺牲品?!——我要扭转一切、改变一切!——我命由我不由人!——我命由我不由天!”
夏侯日月的眼睛亮得妖异,唇角的笑容里尽是嗜血。
看到这样一双眼睛,顾长生才霍然间明白:到底,自己在无意间救下了一只什么样的兽!
“虽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若连你自己都不努力争取,都要放弃自己、听天由命,那面对最后的失败时,又能怪谁?”
“为求目的达到,你必须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只有如此,你才能够赢!”
“能成大事者,必须是心狠手辣之辈!”
“既然人在江湖,心怀仇恨,你就得明白战役永不休止,凡事不进则退。”
睨视着顾长生,夏侯日月凛然道:
“不要因为稍有微成,就心里撤防,轻率大意。对待敌人,不可以有仁慈,不可以沾沾自喜,不可以只做到某种程度就收手停止,更不能只防御而不进攻。”
“敌人狠,你要比他更狠。敌人坏,你要比他更坏,这才是彻彻底底退敌破敌的良方。就算一时之间敌强我弱,你也得韬光养晦,留意反扑机会。时机一至,杀他个片甲不留,并斩草除根,置其于万劫不复永不超生之地,才能换取自己的长久安稳。”
“更要知晓如何运用自己手上的所有,去争取最利于自己发展的条件、机会。”
顿了顿,他沉沉问道,
“——那么,如今的我,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择手段,又有什么不对?”
夏侯日月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睛,让顾长生心惊不已。
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眼神……
——他的眼里,燃着炽烈激狂的地狱业火!
深深凝视着顾长生,夏侯日月一字一字的说道:
“我命由我不由人!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命由我不由人!人命由我不由天!——这些,都是你告诉我教导我的!——就算我是兽,也是由你一手造就!”
顾长生怔怔的看着夏侯日月,是什么时候,天真的少年变成了机心深重的可怕男人?是从他回明教后?亦或是其实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那画皮下的狰狞?
为了得到明教,他不惜弑亲。而为了嫁祸上官,他颁下绝杀令,令自己九死一生……
“……养虎为患……”顾长生木然,喃喃道,“我竟养虎为患……”
接触到顾长生目中的悴然,夏侯日月的身躯微微一颤,急急追问道,“你说什么?”
顾长生抬起眼,直视着他,轻轻问道,“这世上,可有你不愿伤害的人?”
夏侯日月毫不犹豫的即刻回答,“你。只有你。”
“只有我?”顾长生悲怆的笑了,“对我颁下绝杀令的人,会不愿伤害我?可笑之极!”
笔直迎视顾长生饱含怒火的双眸,夏侯日月的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浅笑,他镇静的反问道,“你怎知道绝杀令由我所颁?”
冷瞥夏侯日月一眼,顾长生道,“不要小觑任何人。”
知道无法瞒过顾长生,夏侯日月坦然承认,“不错,绝杀令,的确由我所颁。”
顾长生从牙缝中迸出了问话,“为什么?”
夏侯日月漫不经心的道,“我原想嫁祸上官清明。没想到,终叫你看穿。”
自己的生死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的道来,忽然之间,顾长生只觉胸口燃烧的火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骤雨淋熄,愤怒突然变为冰冷的寒意,更混合着一种莫名的凄楚。疲惫至极的吁出一口气,顾长生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不愿伤害我?”
“我相信你。七年前你能闯过,如今的你,更能安然渡过。”夏侯日月的脸上,是真心诚意的信仰,绝无任何伪饰。对顾长生,他一直有着一种盲目的信服,相信他是最强的,相信他能克服一切,相信他的战无不胜……
深深凝望着顾长生,夏侯日月的眼睛,幽深若水。他轻轻、痴痴、缓缓的说道,“我那么在意你,又怎会让你去送死?”
“……你在意我?”
“是,我在意你。这世上我唯一在意的人,就是你。”怎会不在意了?若不在意,又怎会苦心布局煞费思量用尽心机?——相思早已成灾,情毒早已浸骨入髓——哪里又会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