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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轻声叫:
“开福。”
“哼。”
“我想洗个澡。这一仗是惨仗,我们迟早都得死。我想干干净净地死去。”
“乱讲。”
开福嘟哝一声,息住气。四妹自个地说:“我想洗个澡。”
开福爬起来,往水洼的那个方向挪去。崖壁上的水点点滴滴降落,轻击出琴声,一
如往日悠然。这是四十号人的水源,开福只取了一小瓢,端到四妹面前。四妹拉出一张
布帕,沾着瓢里的水,轻轻地擦自己的身子。瓢里的水透凉,蓦然光亮如仙物。四妹觉
得水到之处,皮肤缓慢地酥软,全身舒展,有说不出的快意。
第三天早晨,四妹活了,从几个月的忧郁中鲜鲜地活过来,走路较前两天直了些,
和谁都谈几句,叫大家注意提防。在开福眼里,四妹像裹着一道血那般亮。
开福把眼光从四妹的身上错开,去瞄谭营长。开福想找到一点根据,来证实生林对
他说的话。这一仗打下来,看来都得去见阎王,他们也不例外,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似
乎他们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痕迹,我天天护着四妹,营长没有近身,只是为了部队的事,
碰头开一下会,便很快散开,有时双眼对双眼,也没有什么特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天天在打仗,谁还有心思在男女的事情上。生林是乱猜,大家都在乱猜,我也在乱猜,
一正一副,正好一对哩。
第五天,对面山传来人的惨嚎。山脚一堆人被枪围住,一个个被剥光衣服,刀扎下
去,人像倒柴捆。都知道这是红军的亲人,心悠了起来,嘴里唤着亲人的名字。开福和
大家一样,看不清倒下去的人的面目。开福难得一个空隙,想起自己的妈。
开福在跳崖不死之后,才知道这人堆里有自己的妈。敌匪知道开福也在洞内,多年
来开福一直怀疑是马家告密,但马武和甘芝都矢口否认。甘芝说,他们把你妈绑在一匹
大黄马身上,一路得得地跑来。你妈连黄胆都快吐在马肚上了。他们割断绑你妈的绳子,
你妈跌在石板上一直都站不起来。你妈听到他们吼:
“喊,喊你仔下山来。”
你妈屁股长刺,一下弹起来,朝你们山洞那个方向跑。他们把你妈捉回来,围在人
堆里,像剥包谷棒那样,一个个地剥开他们的衣服。你妈排在第五,她被刀扎下去时,
喊了一声:
“仔啊,站出来给妈看看。”
开福后来回到谷里,面对那一壁烧焦的断墙,心里填满了苍凉。从此之后,开福的
眼里时时闪过一匹黄马,驮着他的妈飞上天幕。
第六天早晨,敌人开始火攻。一九三二年大热不住的夏末秋初,草见火便着,劲风
把火头压伏在地皮上,迅疾行走。敌人借助烟雾,把陈年的红辣椒投进洞口的火堆。火
烟带着呛味,团团卷进洞内。,_
敌匪呼啦而上,洞内一片厮杀声,开福寸步不离四妹。四妹一路打杀,开出一条路
慢慢往岩洞边缘靠近。开福看见四妹最后绽开微笑,像笑给别人也笑给自己,然后抱住
一个敌匪跳下悬崖。
开福凄然回首,告别满地鲜血和横陈的尸首,大叫一声奔向四妹,开福也抱住一个
敌匪,缓缓堕落深渊。
唯有山,为整个红军独立营肃穆默哀。
敌匪军以消灭红军为目的,也无意于抢占这块贫瘠的地盘,第二天便作鸟兽散。当
地民众收尸近十日,满川满谷飘荡着腐臭的气息,直到开福养伤一月之后,还嗅到这股
浓烈的气味。
四妹和开福跳崖不死,只能说命硬。因为他们命硬,也才有今天这个故事。四妹下
落两丈,被一根横逸的树枝接住,第二天有人听到呼救,才用绳索把她吊上来,抬进马
家西厢房。开福落下半崖,像木头一样被卡在石缝里,头部受伤,让人救起后住进马家
的东厢房。四妹和开福对马家的住房,有一种超前的灵验。一九五二年拉好山土改,四
妹和开福分到的房子,恰巧是受伤时各自住进去的房屋,甚至住到今天。
四妹的归来,使马武的抽搐慢慢消失,马武完全变成了从前的马武。甘芝腆着大肚,
快要分娩,马武双脚不沾地,一面照顾甘芝,一面要为四妹送药送水。马武完全充当了
昔日开福的角色,甚至半夜三更,他都起来巡视他的大院,安顿四妹的休息。马武找到
了一个赎罪的机会。
半月之后,四妹的病情好转,只是因为旧伤走路仍有些跛。四妹说暂时没有去处,
请马家海涵。马武的头鸡啄米似地点,好菜好饭款待着四妹。
一月之后,开福的身体恢复过来。开福带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回到他的家乡谷里。
开福除了看到那壁烧焦的断墙外,一无所获。开福晃如做梦,半年的时间,他的世界已
经变成一片废墟。往后的日子,开福都靠回忆支撑。开福眼里,更多的是看到驮他妈的
那匹黄马。
开福回到拉好山下的马家,和四妹一道做了马家的工。开福终日闷着一颗葫芦,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为自己挣一口饭吃。马武正常如初,眼神里分明告诉开福:你仅仅是
一条狗。开福的眼睛里,也藏满杀机。开福预言,总有一天,你仍然要抽筋。开福的这
条预言到一九五二年土改时兑现。马武有地、有钱、有枪,雇了两个长工,曾供给敌匪
军伙食,借地盘给敌匪军做临时指挥部,完全一个合格的地主。马武被揪上斗台。此后,
马武一个四季接着一个四季,全身抽搐直至走向死亡。那时的马武一碗水端在手里,总
要泼掉半碗,拉好山一带至今仍有“半碗马武”的称谓。
甘芝在开福伤好的这个月,为马家生下一个千金。四妹于是包揽了从前甘芝的活,
比如打猪菜、剥苞谷、煮饭、喂猪。剩下的比如担水、打柴、推磨这样的重活,都是开
福包揽。
时令到了初冬,天气逐渐转凉。午后的地里,四妹和开福在为马武整地,空中悬挂
一颗昏黄的冬日,一切都似乎退远了,实实在在地有开福和四妹这么两个人。开福想这
多像一家人,于是开福的目光就些暧昧。四妹在开福膨胀的目光里,及时地呱了一声,
吐出一滩黄水,身于缓缓下沉,双膝软在地上,开福问:
“是不是有了,谁的?”
四妹脸面抹上两片红云,眼睛里一直熊熊的火黯淡下去。四妹说:
“营长的。”
开福想总算留了一条根,但想想又不太像。四妹知道自己有孕,日子有了盼头。
开福收工归来,栽进马家这口大洞,心情沉闷难耐。开福蹲在东厢的石凳上,看着
四妹提着水桶艰难地前摆后晃,觉得像个怪物。开福立起来,上前抢过水桶。某些夜晚,
开福静静地坐着,看四妹在灯下连缀那些碎布,做娃娃衣服。四妹把小衣裤举得愈高,
开福的心愈是碎似地难受。
开福一天天走向沉默的深渊。开福跟拉好山的袁善人学会了念经,两个月后开始吃
素。自此,夜的东厢,便传出蚊虫一样的嗡叫。开福在积善,在为他的妈超渡。开福把
一切看淡,把经念到解放。
一九三三年溽热的夏末,四妹的一颗希望落地。四妹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儿子,直
至这个孩儿当了一县之长,四妹才松一口气。四妹走过几十年漫长由青而黄,始终做着
营长的寡,陪伴她的只有孩子。开福心如明镜,不相信这孩子是营长留下来的,四妹找
了一座靠山。
四妹坐月子,开福充当了丈夫的角色。开福在解放后娶妻生子,也没有这个月那么
精细。屎布尿片,开福一件件地刷,然后又扯开在火边烤。夜半里,西厢孩声哭喊,开
福披衣扑过去。夜半天凉,孩娃尿湿的床没有火烤,开福就用自己的臂膀,压住那滩尿,
用自己的火气去烘干它。半月之后,小孩胯上长疮,紫红块布满了两个小腿,整夜啼号。
甘芝看过之后,说治疮的药石山地没有,要开福走一百多公里路程,拿着甘芝给的一株
枯干的样本,回他的家乡去寻找。开福白天往那个家赶,夜晚往这个家赶,出一身水淋
淋的汗。
孩儿病愈,四妹把他抱过东厢来,对孩儿说:
“喊,喊爹,要不然对不起人家。”
孩儿露出笑脸,像颗小太阳。开福于是以爹的名义,给孩儿取名谭军。
谭军两岁,眼看着长高,一天到晚和马武的千金往开福房间钻,夜里嚷嚷跟刘叔睡。
开福的两腋下一边一小孩,曾睡过几个年头。油灯下,两个孩儿翻过来翻过去,争着喊
爹,日子添了快活。夜深下去,孩儿鼾声均匀,开福却怎么也睡不进梦乡,开福感觉这
是苦涩的快活。
从四婆嘴里得知,开福当时多半是超脱,开福曾一度绝了婚娶的念头,脸面刻板如
时间,任山风呼啸,河水喧哗,火的熊熊。
后来编县志,开福和四妹成了县志办的活宝。但开福始终板着高深莫测的面孔,如
沉默的山峰。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只是四妹叙述到跳崖的八个人时,开福开口:
“当时跳崖的有谭兵、盘四、韦同新、夏六、韦六宁、盘柱光、罩坪七个,我没有
跳,你们不要乱编。”
开福从历史上消失。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井边打水。我把一支带把的香烟递过去,
他忙举起湿漉漉的手,在破棉帽上擦了擦然后才接过去。他脸上布满的皱纹和那些从历
史中走过来的老人没有两样,他的双手已经枯干,结了一层厚厚的皮。我抢着给他担水,
他说不用不用。我跟着他的两只水桶在石板路上晃,一直晃进他的家门。屋里很暗,显
得空寂,一副对联正正挂在堂屋。
上联:修祖坟拜金佛家求平安
下联:养耕牛使犁耙饭喷清香
横联:年年都好。字写得粗犷且朴拙,和我折阅的群众来信,字迹相仿。我问:
“对联是谁写的?”
开福老人放下水桶说:
“几十年来,除了做活路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