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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安睡。
第三天中午,冬草看见有人抬着光圈走向草棚,光圈也看见对岸的冬草。光圈因那
一天撵冬草,被族长赶出家门让人抬到思过棚。光圈要在思过棚住到伤好,才能回家。
枫树河沿岸的这种风俗,只有强大的家族仍然承袭着。
光圈因此而天天能看见冬草。冬草看见光圈大部分时间坐在棚子里,偶尔也支撑一
根拐棍下棚子,朝这边痴望。冬草不知道光圈因为什么成了跛子,如果没有枫树河隔着,
就可以去问问光圈到底出了什么事。终于,光圈不甘无声地痴望,开始唱起来。冬草奇
怪歌声能滤去一切嘈杂,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耳朵。
新打镰刀初转弯/初学连情开口难/心里咚咚如打鼓/脸上好似火烧山/妹命苦/老公
好比黄连村/塘边洗手鱼也死/路过青山树也枯/高山有花山脚香/桥底有水桥面凉/龙骨
拿来磨筷条/几时磨得成一双/见妹生得白菲菲/嫁个老公牛屎堆/十年不死十年等/我连
情妹他成灰。
光圈不分白天黑夜地唱,从此没有再回村里。无数个白天,冬草被光圈唱得泪流满
面。冬草的心块被揪起来又放落下去,山歌告诉冬草,这辈子嫁给扁担不值。光圈因了
冬草而唱,若干年后成为乡村歌手。
冬草的腹部在山歌声中慢慢肿大。冬草怀了扁担的孩子,扁担不让冬草上坡干活。
冬草不愿呆在家,常腆着肚皮到河边走。冬草生怕肚子里怀上个丑脸,不敢看扁担。冬
草看树看山看河看草,觉得样样都比扁担中看。有时冬草想听光圈唱歌,便背着扁担,
往上游的河湾走。扁担怕冬草出事,远远地跟在后面。扁担成了冬草身上的零件,冬草
走扁担也走,冬草停扁担也停。草坡到了,冬草满意地坐在草地,等那边歌子响起来。
冬草看见河那边奏起一幢新房,光圈就住在里面。黄泥小屋在阳光下闪亮,光圈黑黢黢
地坐在门框上,嘶哑着嗓门唱。
扁担看见冬草满脸得意,还招了招手。扁担想打人,找不到人打,便用拳头拉自己
的脑壳。扁担拳头起伏.随山歌起落而趋于缓慢。扁担想何必呢?唱他就唱,听她就听,
反正有枫树河隔着,他们走不到一起。扁担想到宽处,便腾出手来抽烟。
冬草在一个半夜开始发病。冬草哼喊着,在床上颠翻。冬草从床头爬到床尾又从床
尾爬到床头。冬草骂扁担你如意了,你这头牛,你只顾自己快活,不顾老娘生死,你这
头牛。
扁担点燃灯,进出端汤端水。冬草一概不吃。扁担蹲下身子,无奈地守着,嘴里衔
着烟管,一锅接一锅地抽。扁担想那么多苦冬草都受过,怎么生孩子就受不了。扁担不
管冬草叫喊,心里只担心冬草生下来的孩子,面目会怎样。如果再生个小扁担,今后就
受罪了。冬草渐渐地没有气力,声音开始弱小。冬草喊到天亮,开始平静。
扁担看见雾从河岸漫上来,稠调地钻进门缝,飘到床边,倏地进入冬草的鼻穴。冬
草被呛似的张开嘴,突然惊叫,又开始哭喊。扁担看见冬草的腿渐分开,扁担凑上去捉
冬草舞动的手。冬草伸手往脱下来的裤子里捞,冬草从裤兜里捞出一把节刀。冬草说扁
担,你杀我。扁担伸手去夺节刀。冬草说我受不住了,扁担,你不杀我我自己杀。冬草
举起节刀把刀口对准颈脖。扁担说你受不住,你杀我的手臂。冬草把节刀扎在扁担厚实
的手臂。冬草听到一声脆响,血光喷起来。冬草高叫一声昏过去,世界突然寂静得很不
真实。
扁担突然听到婴儿的啼哭,扁担的目光撇下冬草的脸和节刀,落在冬草的腿根。扁
担看见孩子的胯下带着把,脸面布满皱褶,从脸形看,依然一个小冬草。扁担轻狂地把
婴孩捡起来,包在布片里。冬草识字,给婴孩取名雾生,我的父亲就这样来到世上。父
亲后来曾经走南闯北,怀里总揣着一棵枫的泥土,祈求乡土保他平安。我档案里的籍贯,
永远是碳素墨水写的粗壮的三个字:一棵枫。那字如枫树般结实繁茂苍老。父亲曾多次
问冬草,妈,你是从哪里嫁来的?冬草指着河的那一边说:一棵枫。
枫树河在四十年之后彻底干枯,从此地球上再也找不到这条河流。石壁上的那些先
人,没有水的滋润,开始模糊并且斑驳。冬草白发如雪,看着河床长满年轻的杂草,一
条灰土路从河底伸过。冬草想终于可以过河了,但冬草却没有过河的兴致,冬草觉得过
河去也没事做。
山区的日子开始富足,许多人都喜欢吃一种素菜——魔芋豆腐。凡红白喜事,主家
常把魔芋豆腐摆上宴席,用它在大酒大肉中解腻。而山区的婚嫁迎娶,往往又在冬天,
要在刺骨的冷水里,磨出几十碗魔芋豆腐,一般人都难以承受。这样的时刻,人们往往
记起竹芝。竹芝对所有请她磨魔芋的主家说:我的手不麻。竹芝凭着这门特别的本领,
常常成为座上客。人们不会把竹芝遗忘。
四十年后的这个冬天的午后,发财为第三个儿子接媳妇。许多妇女都拥到厢房来推
磨,磨豆腐,嬉闹声脆嘣嘣地充斥厢房,妇女们都高兴得像自己出嫁。只有竹芝哑在屋
角,专心地磨魔芋。竹芝的身旁围着三个大盆,盆里泛起阴毒的泡沫。竹芝面对魔芋,
像面对儿子见远。竹芝只有不停地地磨,见远才不至于从她脑海里消失。竹芝想如果见
远还活着,也五十多岁了,我该娶孙媳妇了。竹芝突然听到见远在房梁上喊她,竹芝一
仰头,晕倒在地上。
村人把竹芝往她家里抬。竹芝在半路睁开眼皮,竹芝想自己这辈子害了福嫂害了见
远,现在自己也被什么掐住咽喉,快死了,活在世上的,对不住的还有冬草,只有冬草
和自己还有那么一点沾亲带故。竹芝叫冬草、冬草、冬草……
冬草听到竹芝要死的消息,便急步出了家门。冬草想嫁过河来之后,这是头一回后
家。冬草看见一棵枫村庄一户连着一户的屋檐,已经漫延到河边,成了大村子。枫树仍
高立于村头,有人在枫树干上削出几块青皮,树干露出鲜嫩的伤口,上面爬满白浆。冬
草想枫树真年轻。冬草看见枫树下,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目光迎着她开放。冬草已
认不出这人就是光圈,冬草错开光圈,朝竹芝家摆去。
竹芝看见冬草往自己身上伏,像要掐死自己。竹芝把眼睛撑成两颗灰珠子。竹芝从
枕头下摸出一对玉镯,举起来说冬草,我几十年来尽管吃苦,但这对玉镯是我最后没有
卖出去的一点良心。我还你,你原谅我,我才瞑目。
冬草看见竹芝的额头,纵横荒丘,苍老如树皮,手却鲜嫩得像莲藕节。冬草想是魔
芋给了她一双嫩手。冬草接过玉镯,轻轻地放在竹芝的枕头上。竹芝说你都能原谅我,
他们也会原谅我,你比他们还苦。竹芝说完,双目紧闭,像吹胀的狗尿泡破了,喉管里
咕嘟咕嘟地叫。
有几个老人在哭,他们为冬草而哭。光圈想起冬草做鬼的那些日子,觉得冬草不应
该把玉镯放在竹芝的枕头上,而是应该塞进竹芝的裤裆里,让她也尝尝那种异物的滋味。
村人把竹芝埋在河湾的干塘边。冬草回家了。冬草想不到,因为那对玉镯,竹芝的
坟墓当夜被人挖开。竹芝的尸体,被狗撕咬成无数小块,吊在狗嘴上成为狗的食物。人
们看见竹芝的尸肉没有人肉色,黑糊糊的像干魔芋,连骨头都是霉烂的颜色。
冬草看几只狗在门口抢食一块黑色的人肉,冬草觉得对不起竹芝。冬草喃喃自语,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她死了我都还在害她。
故事的花朵与果实
七月的这个早晨,江山对于自己即将走上叛逆之路,没有任何预感。现在,江山还
没有拉开大门,江山不知道门外的天气,发生了什么变化。江山和故事还暂时被泥墙严
密地封存着。
江山在灰暗的屋角摸到了扁担,然后担起两只水桶,哐地拉开了大门。门板挂住身
后的那只水桶,江山感到有一只手拉他。江山摆摆扁担,水桶便像一颗挖空的脑壳,在
门杠上碰撞出闷响。江山听到干妈的声音,从床上飘起来,穿透一切嘈杂。干妈说天变
了,要下雨啦。江山猛一抬头,看见早上的天空阴暗潮湿。江山想一定是风湿病提醒了
干妈,她还没起床就猜准了天的脸色。江山感到身后的门洞里有一股霉烂味,很适合一
些东西腐烂,也适合一些东西发芽。
江山像一粒故事的种子,走进灰蒙的背景。江山想得赶快担一挑水回来,下雨就来
不及啦。江山听到于妈高着嗓门叫,江山,我要尽屎,给我递盆过来。江山没有理睬于
妈的喊叫,心想你是人精,什么都说得准,什么你都懂,但你对厨屎却毫无办法。江山
的嘴里漏出两声快意的干笑。江山在一种莫名的快意中逃离家门,两只水桶像是他的翅
膀,晃来晃去。江山看见爹的那匹黑骡马,站在爹家的屋角,像过去的每一个早晨,忠
实地等着他顺手牵到水塘边去吃草。江山想不管天下不下雨不管你急不急不管你有事没
事,既然爹已经把我送给了莫太婆,我就不是他的仔了,爹还叫我放马,这是剥削。
江山还是把绳索从柱头上解了下来,江山情愿接受爹的剥削,牵着黑骡马上路。江
山一骗腿,上了马背,那些成熟的包谷林全矮在他的眼下。黑骡马像平稳的木桩,游动
在小路上,江山像站在木桩上的稻草人,扁担和水桶构成稻草人夸张的手臂,落在包谷
林的雀鸟被江山和他的黑骡马惊飞,像片片落叶从地里纷纷飘向天空。天空像肥活的土
地,接纳那些惊飞的早鸟。
江山远远地看见井边站着一个人,很焦躁地等他。近了,江山看见井边站着的是个
女人,是金元。金元的凉鞋沾满了稀泥,像两个红薯摆在井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