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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会有好福气。云秀想云秀享福,原来是靠复制另一个人来享福,再聪明也只能是一
种摆设。
天色微明,亮光闪烁不定地侵略房间的暗影。满库窸窸窣窣地起床穿衣,搅动着云
秀的回想。满库说你们唱戏的,没有实在的气味。你缺少花银的那种气味,你有空到染
坊里走走。云秀看着满库飘出门口。花银是什么气味?什么是实在的气味?实在的气味
是蓝靛味吗?
云秀用那把乌黑的木梳发狠地梳理头发。木梳沾着花银的头垢,泛着老朽霉烂的光
斑。云秀想既然满库喜欢,就照满库的意思办,把头发挽高一点并不难受,难受的是夜
晚的种种折磨。云秀把雀斑上的几绺头发刮了刮,才满意地走出房门。
云秀直朝着染坊走去。大门敞开着,隔着十多丈的距离,云秀就看见了门口闪耀着
死气沉沉的幽蓝的光。天上有几丝淡红的金线,撒落到蓝靛塘边突然变成黑色,似乎是
两丈见方的塘子,把空气熏黑了。启屋和另一个雇工站在塘边搅蓝靛。启屋手里握着丈
长的木耙,在塘里不停地搅动,那些蓝靛渣集聚在漩涡中心,另一位雇工便用捞网把渣
滓捞在塘边。渣滓黢黑,滴着深蓝的水珠,散发着浓烈的酸涩味道。云秀看见启屋的额
头沁出细小的汗珠,头发上蒸腾着热气。塘子里的黑水在木耙的搅动下,稀哩哗啦深不
可测。云秀说满库真爱他老婆吗?启屋抬起头,看见云秀左脸上那块招牌。启屋说他不
爱他老婆,怎么会看上你的雀斑。云秀说你没良心,怎么取笑我见不得人的地方。启屋
说你的福气全是它给你带来的,你怎么看不起它。云秀说他只爱我的雀斑吗?启屋说也
不全是,你处处都长得有点像花银,你是不是花银的妹?花银的妹从小就被人捡走了,
村上的人都没见过。云秀说你怎么扯那么远,我问你,他爱不爱花银?启屋说爱,怎么
不爱?花银死后,大均跪在地上求满老板,我有两个老婆,由你挑一个。满老板说不稀
罕,我要我的花银,你还我的花银给我!
满库带着云秀开始在村道上行走,他们像快乐而古老的两只蝴蝶。人们说满库染坊
发了,花银又找回来了,当初花银嫁给满库,实在是好眼力。
日暮将要和地面缝合的时候,夕阳像一天里最后的句号,鲜红地写在旷远的天际。
云秀站在村口看戏班离去的路途,心事茫茫。几个人影,如几只虾游动在黏稠的暮色中,
渐渐地由远而近。影子鲜明地游到云秀和满库的眼皮底下,云秀看到一个断手肩上担着
沉重的盐巴,断手的两个小孩背着小背篓,篓里依然是那种涩苦的生盐。汗珠密密地挂
在他们的脸上。满库似乎没有看见他们。满库急跨几步,挺立在路的正中,大步而来的
断手差一点撞到满库身上。断手收住咚咚的步履,从喘气声里抬起头来。断手只看一眼
满库便火烫似地收回目光,头低得十分卑微。断手说满老板,你出来逛啦。满库像没有
听见断手的问候,目光傲慢地落在断手身后的小孩身上。两个小孩不胜盐巴的重压,像
两只圈里的羊羔,在断手的身后焦躁地转动。断手听不到满库的回应,显得有些失望和
无奈。漫长的盐路折磨了他们的双脚,似乎也锻炼了他们的耐性,断手爱怜地回望一眼
身后的两只背篓。一回头,他看见了路旁的云秀。断手说花妹也出来逛啦。云秀懵了,
想断手一定是把我当作花银了。云秀看见满库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笑意像一个暗示,
使断手鼓起了勇气,断手轻步绕过满库朝村庄走去。断手的担子大弧度摆动,扁担吱呀
地呻吟,传递出盐巴的沉重。云秀看见他的左肩垂着一根空洞的袖管,右手不停地甩着,
像断了翅膀的蝴蝶,扑打在土路上。断手第一次走进云秀的视线,就给了云秀残缺的感
觉。
满库转过身子,对着断手的方向大声说,是他杀了花银,他是凶手。云秀看见断手
的担子突然停止晃动,片刻,又晃动起来。云秀想满库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云秀说他
怎么杀得死花银?你说花银是被大均掐死的,他只有一只手。满库说他的手,是我砍断
的。云秀的胸口剧烈地跳了几跳,云秀想断手终于出场了,花银剪纸里的人物和故事情
节纷纷从后台走到前台,满库的台词也逐渐明朗,那些乱麻似的结很快就要解开了。
云秀觉得那只木箱像厚实的唱本,而那把锁则是唱本的结,结没有解开戏就无法进
展。满库的鼾声沉沉浮浮依然响亮如从前的每一个夜晚。云秀摸到满库的钥匙,钥匙喳
喳地叫唤着。云秀走向满家的秘密。
咋地一声,铜锁被钥匙捅开了。云秀点亮灯,看见木箱里摆放着花银的衣裤和头饰,
一张大红的剪纸压在箱底。云秀把剪纸拿出来,看见一男一女贴在一起舞蹈着。云秀知
道这张剪纸一定是花银的母亲所剪,随嫁妆一同来到满家。农村的母亲们常常用这种方
式,提醒自己的女儿如何做新娘。箱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衣物便是头饰。云秀伸
手拨弄熠熠烟闪闪的头饰,看到一只金灿灿的戒指。满库说你怎么动她的东西。云秀从
箱子边跳起来,箱盖眶地合拢,扇起一阵风,灯苗摇摇曳曳。云秀说,我以为是她回来
了,吓得我半死。满库重新打开箱盖,说这都是她娘家的东西,我一直给她保存着。她
妈想把箱子要回去,我不给。她妈还不是想要那些带金带银的。满库说着,把那只戒指
拿了出来。满库说从前她总喜欢戴着这只戒指,过节的时候还戴那些银制的头饰,如果
喜欢你就拿去戴吧。云秀接过戒指往右边的中指上套。满库说左手,她总是戴在左手的
中指上。云秀又往左边的中指套,套了一阵,仍套不进去。云秀说戒指太小了,我换个
手指行不?满库说不行,不是戒指小而是你太胖了。满库抢过戒指,丢进木箱,戒指划
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云秀说那么好的东西,锁在箱子里,可惜。满库说你太胖了,少吃
点饭学做点事,等体瘦点了,我再给你。花银她妈说把戒指还给她作个纪念,我不给。
现在我帮她找回了女儿,哪天我把女儿和戒指一起送到她府上,她一定高兴的。
那时候木箱也是这么锁着,钥匙吊在满库的腰带上。花银刚入土,坟墓就砌在大均
家的屋后。花家的人开始拆大均的房屋,满库依然沉浸在悲痛里,和那根纸幡陪着花银
的坟墓。他仿佛站在贫困与富有的边缘,那些拆房的人是财富的使者,他们将把大均家
的房屋拆除,再起在满库的屋基上。大均的染坊也将属于满库。满库没有好事即来的快
意。满库依然是一无所有的满库,深深地怀念自己曾经拥有又被大均掐死的女人。满库
看见岳母朝自己走来,岳母的眼睛红肿如桃,悲伤全部写在脸上。岳母说满库,你的钥
匙呢?我想看看花银的东西,我想要点东西回去留作纪念。满库说你是不是想要那只戒
指,还有那些头饰?你真说得出口,你的女儿骨头还没有冷哩。花银的东西我一个也不
给,全部给她留着。她死了我也不再娶女人了,只要我不娶另外的女人,我仍然是你的
半个儿子。岳母说我给女儿的东西,要个纪念不算过分吧。满库说过分,怎么不过分?
如果你女儿还活着,你有脸说这些话吗?满库直起腰杆,迈开细小无力的步子,身板如
一截朽木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岳母没有听到满库的哀叹声,只觉得满库腰带上的钥匙
沙沙地高唱起来,响声铺天盖地。
岳母像一只中弹的狼,哀嚎声如热气腾腾的血,从嘴里不断地冒出来。岳母对着那
堆黄土说,女儿呀,你当初怎么看中这种没心没肝的人。岳母去追满库。岳父听到哀嚎
声,从满库家闪出来,拦住了痛不欲生的岳母。岳父说为了一个破木箱,你怎么比死了
女儿还伤心?岳母说钥匙,你去把那串钥匙要来,你根本不知道箱子里有些什么!岳父
说染坊都全部给他了,还在乎一只箱子?箱子里有些什么我最清楚。
当初满库只有一身气力和几间破旧的茅屋,花银遭到了父母的强烈阻拦。花银的勇
敢和坚决来自那双劳动的大脚,她坚信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必再奢求其它。父亲只允许
仆人们在箱子里装上几件破旧的衣物,然后加上铜锁,把钥匙捏在手里。父亲指着箱子
像指着花银爱情路途上的石头,说你要跟满库,你就跟吧,老子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只
有这只箱子。花银绕过阻力,跌跌撞撞地奔满库而去。那是个风雨欲来的日子,春天的
雨水躲藏在乌云里,沉重得快要滴落下来,万物开始勃发。母亲看着女儿像一粒种子,
落向那间茅屋,既绝望又怜悯。母亲看见父亲颤抖的双腿,在春风里慢慢地倒伏。母亲
抓过钥匙,说你回屋休息去吧,我们不再管她了。母亲后来朝箱子里偷偷塞了一些银两、
头饰和那只戒指,父亲一点也不知道。母亲叫仆人把箱子送过去。三天之后,母亲才把
钥匙交给花银。母亲站在门槛外边,把钥匙递到花银手上,说要说的话全都在箱子里。
花银说进门来坐一坐吧。母亲没有应声,站了一会后,默默地走开了。花银打开箱子,
那些银两对她极为有用,而那教她如何做新娘的剪纸已经成了迟到的提醒。
在满库单调的回忆中,大均的第四个孩子呱的一声出世了。启屋和云秀都暂时没有
听到喘息声和呻吟声。云秀觉得满库的控诉像那些一炒再炒的旧饭,已经没了饭的味道。
满库的回忆缺少其他声音的伴奏显得乏味。云秀从满库的回忆里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云秀说你就不能少一个夜晚不讲吗?我要睡觉了。云秀扭动着戏班
里常扭的屁股,走出堂屋。满库说满斗——叫你妈回来,叫她听完了再去睡。吃满家的
饭,就得知道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