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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看一看。
张双和张单把那口漆黑的棺材,从厢房里抬出来的时候。秦娥听到八贡哎地一声,
从床上跌了下来。八贡用手扶住门框,迈着虚弱的步子,追到大门边。八贡说逆子,你
们怎么把你爹的寿木抬走了,我油过三道生漆,是一口上好的棺木,你们怎么舍得送人。
张双和张单把棺材停到门口,眼光在爹和妈之间来回游动,他们不知道此时得听谁的。
秦娥说听我的。棺材于是离开地面,慢慢地升上张双张单的肩膀。八贡扑到棺材上,说
你硬要送给腊妹,还不如我先死了,我舍不得这口棺材呀。秦娥说你一时还死不了。如
果不是谋子犯事,腊妹也是我们家的人。到你死的时候,我再打一口大的棺材给你,上
五道生漆。秦娥像哄诓一个孩娃,把八贡从棺材上解下来。八贡瘦弱的身子,坚挺地站
立着,目送棺材走出村口。秦娥发现八贡刚才还干旱的眼眶里,现在积满了泪水。
秦娥很快地把腊妹留下的布鞋和女式手表送到煤子的手里。秦娥说腊妹来家里了,
她给你送来了布鞋,还送来了这块手表。谋子说腊妹还记着我。秦娥说记着,她要你好
好活下去。秦娥看见谋子的脸上,难得地泅开一团桃红。谋子把手表扭来扭去,像扭动
着通红的火子。最后谋子把手表贴到胸口上,才安静下来。谋子说妈,我好糊涂。我如
果没有杀人,现在才自由得像个人哩。秦娥突然想起腊妹说过,今天是谋子和她约定好
上县城的日子,如果谋子没有杀人,如果谋子和腊妹一同进县城,他们也会坐拖拉机吗?
谋子也会像向阳那样被碾成肉酱吗?秦娥的脊梁,像有一根腻滑的蛇,静静地窜动着。
秦娥再也不敢往深处想下去,她只要看见一个真实的谋子,还活在眼前,心里便踏实了
许多。
冷风从北窗吹进来之前,八贡便把谋子的被子卷到了自己的床上。谋子人去床空,
只有一床暗黄的蚊帐,像一张破网,在床板上随风晃动。秦娥看见八贡如一个快活的孩
童,终日打坐于厚实的棉被上,作痛苦的呻吟。
秦娥想在八贡睡去的时候,拉出一床棉胎来,改制一件棉衣。但八贡却总是在秦娥
轻微的动作下,弹开惊慌的眼皮。八贡说你拉棉胎干什么?你想冷死我吗?秦娥说我想
做一件棉衣。八贡说给谁做?秦娥说不管给谁做,家里总得有一件厚实的棉衣,天气是
越来越冷了。八贡说我不需要棉衣,我只要这么躺着,一直躺到你的三儿出来。秦娥说
你像个爹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八贡说你像个妈吗?你这是害他,纸是包不住火的。
整个冬天,秦娥在为一件棉衣而坐卧不安。眼前的树木由黄而黑而苍老了,田野上
的禾蔸在每天早上,结出了淡白的霜花。金光板着一副恩人的面孔,常常出入六甲家的
大门。孔力的肚子在冷风中喂大。看见孔力,秦娥总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腹部,她听到
手表的嘀哒声,均匀安稳地从里面传出来,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相信时间能改变一
切,谋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舍得拿自己的肉去给别人开枪眼呢?
六甲一直认为是金光治好了孔力的不孕症,大小节气里,六甲常提着东西往金光家
跑。秦娥小心着脚步,来到金光家门前。秦娥看见金光正在剥一只穿山甲。金光的身旁
放着一盆热水,水气弥漫把金光包裹得像个神仙。穿山甲的壳已褪了一半,金光细心地
掰下甲壳,嘴边吊出了一丝口水。金光家的门前,挂满色彩各异干湿相间的植物,家庭
里充塞着草药的气味。秦娥不想惊扰这位六甲的恩人,便站在门前静静地看金光继续剥
他的穿山甲。甲片一块一块地褪光,金光手里像提着个赤裸的娃仔。金光的眼光在地下
转来转去,秦娥估计他是在找刀子。秦娥从金光的屁股后面捡起一把尖利的小刀,递到
金光的手上。金光说秦娥,你找我有事。秦娥说八贡的病一直不好,想请你扯几眼中药。
金光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秦娥说你是六甲的恩人,我怕你跟她一样恨我。金光说
都是近邻,六甲哪比得你说话好听。金光把小刀捅进穿山甲的腹部,一丝稠血沿着刀口
涌出来,染红了金光的手和穿山甲白生生的皮。金光说穿山甲全身都是药。金光见秦娥
没有反应,抬起头看见秦娥惊恐地望着穿山甲的血,身子无力地靠在门方上。金光从屋
里拉出一张凳子,说你坐吧,我一会就干完了。对啦,听说你需要一件棉衣,我这里有
一件军用棉大衣,是别人送我的。秦娥说要多少钱?金光说不要钱,要你就行了。秦娥
说开什么玩笑,我们都老了。金光说谁说我老了,孔力的病就是我治好的。孔力的病用
药是治不好的,是靠人治好的,你知道吗靠人。
秦娥说你开玩笑我陪不起,我走了。金光看见秦娥从凳子上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
金光说晚上我送药送棉衣给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让谋子冻死。我虽然是个孤人,
但我知道做娘的心。秦娥在金光的声音里轻如一片树叶,秦娥想金光真是个懂得爱的男
人。秦娥被村庄里的第一声理解,刺红了双眼。
金光没有送药来。秦娥在北窗和南窗呼啸的冷风中,猜想金光一定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已经把八贡的病和谋子需要的棉衣忘了。张双和张单在八贡的隔壁,与几个年轻的小
伙搓麻将,油灯的光亮和咒骂声飞越窗口。他们已经搓了一个白天,现在还没有停止的
意思。隔壁混乱的骨质摩擦声,一次次把八贡的脑袋吊到窗口。秦娥看见八贡裹着被子,
把头伸到窗那边张单的头顶,大声嚷叫指挥张单出牌。张单并不听八贡的指使,张单说
输了爹又不替我出钱,爹你看看得了,嚷什么。八贡的期待里,张单又输了一局,八贡
说败家仔,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八贡缩回头,在床底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两张票子。
八贡把票子砸在张单的头顶,说老子给你钱,但你得听我的。张双隔着桌子,把目光丢
过来。张双说爹,你拿钱给我,我给你赌。八贡说我没钱了,这几块是买药剩下的,我
连药都舍不得买,我没有钱了。秦娥说但你有钱赌博。秦娥伸手抓过八贡,八贡由窗口
滑落到床上。八贡说让我再看一局,这局可是我的钱。秦娥说你还没看够吗?从早上到
中午到晚上你都在看,怎么一看赌起来,你就没有病了。你看你的这些败家仔,从秋天
到冬天都没有出过屋子,整天都在赌。张单说粮食收完了,年猪养肥了,妈你还要我们
做什么?一年不就一个冬闲吗?秦娥说我要你们明天帮我找牛,家里的那头母牛已经好
几天没回来了,它肚子里还怀了个牛仔,再不找恐怕冷死了。张双说我的那头牛,可是
夜夜都回家来了。
八贡看见秦娥怒气冲冲地从窗口边退下来,丢过一束白眼,然后缩进黑暗里。窗口
泄过来的光亮,扑打在她的肩膀上、腰肢上、小脚上,最后光亮再也追不上她。八贡说
我连管他们出牌都管不住,我还能管他们什么,他们翅膀硬了。秦娥叭地一声把门摔严,
八贡觉得自己的话被秦娥叭地关严在喉咙里了。门板经不住秦娥的摔打,来回晃动了许
久。八贡感到胸中的一股火气,慢慢地从晃动的门缝中泄漏出去。
秦娥拉开大门时,隔壁张双张单他们才开始收牌。他们的哈欠产混合着早上的冷气,
成为乡村早起者的点缀。几团人影排在屋檐之下,合奏出一阵急促绵长的尿声,仿佛来
自天上的阵雨。秦娥想再也别指望他们找牛了。
金光早早地便抱着军大衣,撞开八贡家的大门。金光径直走到八贡的床头,把草药
放在八贡在枕边。金光听到八贡均匀的呼吸声,金光说八贡睡得安稳,恐伯病要好了吧。
秦娥跨进门槛,说他看了一夜的麻将,刚刚才合眼。金光说棉衣送来了,现在没钱不要
紧,杀年猪的时候砍一半给我就行了。秦娥抓过棉衣,说先欠你吧,你给八贡看病又给
棉衣,砍一半年猪给你不过分。秦娥抱紧棉衣转身欲走,八贡突然在床上直起上身。八
贡抢过棉衣,说棉衣你不能拿走,既然是用猪肉换的,就得留给我穿。秦娥说你穿吧,
但你得穿着它去找牛,这么冷的天,你不能让我冷着身子满山满坡地跑。八贡无力地把
棉衣抛过来,八贡说你要找牛,那你就穿吧。
秦娥穿着黄色的军用大衣,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山岭游来游去,成为这年冬天的印象。
许多人都认为秦娥不是在找牛,而是在找她的三儿谋子。
第五天,秦娥依然没有找到那头母牛。带着夕暮的冷清,秦娥扑进家门。八贡敏感
地发现秦娥身上少了那件棉衣。八贡觉得因为棉衣的消失,冬天顿时显得瘦削了寒冷了。
八贡说你找到谋子了,你把棉衣给谋子了。秦娥说我在坡上滚了一跤,我从沟地冷醒之
后,再也找不到棉衣了。不信你看看我的脸,上面划了许多伤口。八贡看见泰娥的脸面
纵横几道紫色的口子,鲜血结成硬块变了颜色。八贡说是谋子害了你,你不要管他了,
现在他还不如那头母牛重要。你快去把牛找回来吧,明年我们还指望它犁地耙田。
秦娥带着绝望,在冬天里奔跑了八天,终于看见了自家的那头母牛。时间是正午,
山区下过一场薄雪之后,慷慨地有了几片阳光,暗色和昏黄不规则地涂在坡地。秦娥看
见自己的右脚拇指,像一颗紫色的姜芽,挣破胶鞋的束缚展露在雪地上。为了找牛,她
已经跑破了一双厚实的黑色胶鞋。秦娥正在惋惜胶鞋的时刻,猛一抬头,她看见那头母
牛横卧在沟坎上。秦娥于是呆立在雪地里,细心地感受由脚面传递到全身的寒冷和刺骨
的疼痛。她没有勇气走向那牛。
大约是过了好久,秦娥看见母牛掩盖的草堆里,有一团活物在掷动。秦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