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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的每个人都说月半节——鬼节。
没有雨水的夏季,玉米壳总要堆在晒坪十天或者半个月。夜露浸湿了玉米壳,白天
被晒硬的玉米壳渐渐变凉变软。陈龙发现宋家的大门虚掩着,屋内沉黑如墨,鼾声在夜
晚滚动。陈龙钻到宋家的玉米壳里,翻天躺着。天上的月亮这一刻躲藏在黑云的后面,
有风从远远的地方吹来。陈龙突然听到玉米壳里有响动,陈龙警觉地跳起来。陈龙看见
玉米壳的那一边站着那个戴耳环的女人,女人只穿一条裤衩,女人在月亮照耀下像一根
白生生的玉米。女人说太热了,睡不着,玉米壳里凉快。陈龙慢慢地往后退,头快要勾
垂到自己的裤裆。女人说你不是男人吗?你怕什么?你来呀。陈龙说你别害我,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祖英,冬梅骂我是野鸡,她才是野鸡哩。陈龙说你骗人,如果你是祖英,你
为什么不找我报仇。陈龙听到女人在玉米壳的那边轻轻地笑,女人笑得古怪。
陈龙想这人不是祖英,她为什么要冒充祖英呢?祖英头发稀黄,身子瘦弱,祖英才
十三岁。祖英从磨坊冲到路口时,天还没有大亮。我见磨坊的边缘还残留夜晚的颜色,
小沟里的水却是一片亮了。我说祖英你在这里守了一夜,是想等我路过这里时算计我吗?
祖英没有答应。祖英坐在路边,说我怕。我说你怕什么?祖英说我一听到脚步响我就怕,
我以为是那个寡妇打我来了。我说寡妇不是你后妈吗?她怎么会打你。我说着从祖英身
边走过。祖英看了看天,说我怕。我转过身,坐到路的另一边。
祖英说寡妇叫我打猪菜,你知道天那么旱猪菜都被晒死了。昨天下午我才打得一半
背篓猪菜,寡妇说你怎么才打这么点,你吃屎吧。寡妇递了一碗饭给我,我饿了半天,
接过碗就往嘴里执。我闻到一股屎臭。但我饿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快要吃完那碗饭
时,我看见有一团猪屎贴在碗底。我把碗朝寡妇摔过去,碗破了,寡妇说你敢打我,滚。
寡妇把我推出大门,我说这是我的家又不是你的家。我听到门哐地一声关严了。爹一句
话也不敢说,爹好像也怕寡妇。昨晚夜我就睡在磨坊里,饿了一夜。
祖英说完这些话后,天像亮了一点。我想如果我不打断她妈的脚,如果她妈不改嫁,
祖英就不会睡磨坊。这些话我不敢对祖英说,我不说祖英也清楚。祖英看了一眼磨坊,
从路边站起来,往家走。我远远地跟着祖英。我看见祖英推门,门还紧闭着,宋双和那
个寡妇还在睡懒觉。祖英扬起不手不停地擂门,宋双光着膀子把大门拉开,说你去哪里
野去了?祖英不等她爹说完话,便老鼠似地钻进家门。宋双在门里一闪即灭。很快地,
我看见祖英怀抱一个包袱,从大门冒出。祖英对着门槛吐了三泡口水。祖英说:
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报仇。
我觉得祖英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敢去阻拦祖英。祖英背对她的家门上了大
路,冬梅的头伸出门口晃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我看见祖英出了村口,祖英头发稀黄身
子瘦小。我不知道十三岁的祖英,去哪里讨到饭吃。
陈龙看见十六七岁的姑娘小伙跟在他们爹妈身后,拥进宋家。下午的阳光斜照进宋
家的屋檐,人们为了逃避阳光拼命往屋的深处挤,陈龙听到屋内笑声炸响,像是开会的
样子。陈龙坐到宋家的门槛上,屋内的声音戛然止住。那个戴耳环的女人说进屋来坐,
外面太阳大。陈龙依然稳坐在门槛上,阳光如火炙烤他的脸,人们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他。
有人说不理他,祖英你继续讲,他是个癫子。陈龙想他们不知道凡是开会的日子,我都
是坐在门槛边,门槛边有什么不好,我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又可以听到里面的人说些
什么。
那个戴耳环的女人坐在人堆的中央,村庄的年轻姑娘们侧身各自爹妈身后,带着崇
敬的目光看那个说话的女人。女人说能识几个字的出去没有问题,到了那个城市几年,
什么都有了。不识字的只好卖苦力,你们怕吃苦就不去。那个叫水妹的姑娘说,祖英姐,
你看我能进工厂吗?女人说能进。屋内卷起一阵兴奋的声浪。陈龙想这个冒充祖英的女
人,是想以做工人为诱饵拐骗村里的年轻人,年轻人很快就要受骗上当了。
水妹说什么时候动身?女人说过完月半节,过完七月十四后才走。陈龙想那个女人
还有什么任务没有完成,她多次提到月半节,她要在月半节里做些什么呢?女人说要跟
我出去做工的,在这几天准备好简单的用具,像衣服、毡子、牙刷、毛巾、口盅,女人
要带月经带。几个年轻的男人轰然大笑,但很快地被他们爹妈的目光压住,屋内突然静
悄悄的。女人说要走的,现在就喊你们爹妈签个字,要不然今后出事了怪我。几个当爹
的站起身,朝饭桌边摇去,屋内开始混乱。年轻的姑娘们围着女人说,祖英姐,你的这
对耳环真的一千块钱?女人说纯金的,一千块。姑娘们的嘴里喷出喷喷的赞叹声,一个
姑娘说一千块钱,够我花一辈子了。陈龙想年轻的姑娘小伙容易受骗上当,他们的爹妈
怎么也受骗上当。
陈龙从门槛边站起,身上已经冒了一层大汗,头皮被太阳晒出火似的。陈龙跟着签
完字的人流走。戴耳环的女人在门口喊陈龙,你去不去?陈龙说我去做什么?女人说你
不是读过初中吗?陈龙说我不愿让人拐骗。陈龙这话说得很轻,女人追上来说你说什么?
陈龙看见女人近在眼前,像一块门板挡住去路,陈龙发现女人比自己还高大。女人说你
不挣钱讨老婆吗?陈龙说你是骗子,你带她们出去根本不是做工人,而是带她们去卖淫。
女人古怪地笑起来,女人说你真是个癫子。陈龙说姑娘你都带走了,村里面的男人怎么
办。女人说我还以为你不是男人呢。
陈龙看见火枪和《水浒》(下册)安全地躺在蚊帐里,蚊帐因为长年这么挂着,上
面已沾满尘土。陈龙想祖英说过要回来报仇,为什么还不回来。窗外的阳光已经没有正
午时那么毒辣,许多树影倾斜了拉长了。高七月十四日鬼节,还有两天。两天之后村里
的金童玉女们就要雄壮地走出村庄,跟着那个骗子去受罪。
陈龙听到有人敲门,敲门声咚咚像从地皮底下传来。陈龙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如何去
对付危险的声音。门哗地响了一声,像要垮似地。陈龙看见冒充祖英的女人塞在门口,
胸前抱着大堆黄色的火纸。女人说陈龙,你给我写二十个封包,七月十四我要烧给我妈。
女人边说边走进阴暗的屋子。女人说你的房间怎么有一股霉烂的气味。女人把大堆火纸
往床上扔去,蚊帐的下摆被火纸压住,尘土一团一团地飞扬。女人用手扇了扇,说陈龙
你不在床上睡吗?蚊帐沾了那么多泥土像一辈子没有动过。陈龙说我睡床底,有人想算
计我。女人躬下身,看见了陈龙常年安息的那床席子,席子上卷着一张臭烘烘的毡子。
女人像是忍不住床底的臭,身子突然弹直,女人拉开蚊帐,床板和枪和书全部暴露在她
的眼皮底下。女人说你真的睡床下。女人把蚊帐挂起,自己用一张火纸垫在床边,屁股
压在火纸上,脸调了过来。陈龙想如果她是祖英,为什么不记得那杆给她带来灾难的枪?
陈龙指着床铺说,你说你是祖英,你认得那杆枪吗?女人回头看见那杆火枪。女人的脸
色青得像块猪肝。女人说认得,认得又怎样?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跟你睡觉的,他
们都说我是野鸡。女人从床边伸出白嫩的手,在陈龙的脸上捏了捏。陈龙想她要对我下
手了,她想掐死我。陈龙僵硬地站在床前,双手捂着被女人捏过的左脸,脸上像有一团
火热辣辣地烫。陈龙看见女人翻天躺在床上,身下压着那一大堆火纸,火纸的黄颜色把
她的皮肤映得惨白。陈龙说你说你是祖英,你捞起裤子让我看看你的腿,祖英的腿上有
一块疤痕。女人身子像中了枪弹,在火纸上滚了一下,床板和火纸咔咔的呻吟。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陈龙说村上的人谁不知道。疤痕是祖英后妈用火钳烙的。那时祖英跟后妈
的仔黄恩抢黄瓜吃,祖英把黄恩的鼻子打出血了。祖英的后妈从火炕里拉出火钳往祖英
的大腿上贴,祖英的裤子烧通了,皮肉烧焦了。那时我常看见祖英的那条裤子晾在门前
的竹杆上。村上的人都知道祖英的后妈凶,她常常把火钳烧在火炕里。祖英一不听话就
扬起烧红的火钳对祖英说:小心你的皮子。
女人严肃地坐起来,火纸在床板上慢慢恢复原来的姿态。女人说这些事我都快忘记
了,只有你还记得,十年啦,我虽然恨你打断我妈的脚,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也不好受,
从今天起,我和你的旧帐一笔勾销。陈龙看见女人摇动肥大的身板,走出阴暗霉烂的房
间。
七月十四日叫月半节又叫鬼节,陈龙感到这一天特别漫长。陈龙期待有什么事故发
生,但一直没有,全天无故事。
天色在陈龙的等待里变黑,微弱的夜风吹不动闷热的空气。许多家庭把火纸折成的
纸包,拿到家门口堆起来,像一座座小山。纸包上写满了死者的姓名,写上姓名的纸包
叫封包,封包越多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就越富有,封包像人间的邮件,火是活人与死者
间的信使。陈龙看见黑夜里各家的门口都烧了一堆火,那些封包被投入火中,上了幽冥
之路。火一闪一闪的,像鬼的灯笼鬼的眼睛。陈龙看见爹正专注地往火里投封包,脸上
已挂出豆大的汗粒。爹说这鬼天气,热得像蒸笼。陈龙的目光越过爹的头顶,陈龙看见
磨坊边燃着一簇火。陈龙想那一定是冒充祖英的女人烧的,她在为祖英妈烧封包。祖英
妈埋在远村,封包烧完后要洒进沟水里,让水把封包带到遥远的地方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