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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恒死了。”范闲盯着她的那双手,轻声说道。
李云睿右手的两根指头在第四根弦上一滑而过,摁了两下,指下的古琴发出一声悠然之声。
范闲没有犹豫任何时刻,平实而有力量的言语直接逼了过去:“秦业也死了。”
……
……
李云睿依然没有抬头,古琴七根弦弹动的速度却是越来越缓,渐趋悲声。然古琴雅淡,悲而不伤,淡淡离思一览无遗。只是在那双手后广袖的微微颤动中,隐约可以捕捉到长公主的情绪。
忽然间,琴声却又高亢了起来。只是古琴的声音本来就以低沉古雅著称,指尖弹拨再速,音域却始终限制在那个范围之内。本来应该充满了戾气的一片弹奏,却用与速度感觉完全不同的缓慢,在宣示着雍正纯和的味道。
唯有自信者,才能奏出正音。
此时范闲已经走到了花树之下,走到了她的身旁,低头看着那些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的琴弦,忽然开口说道:“世人称我为才子,其实我对音律是一窍不通。您所用心思,对我而言,只怕真是应了对牛弹琴那句话。”
李云睿应该没有听过对牛弹琴这四字,她依然低着头,沉醉而心无旁骛地抚摸着琴弦。这一曲根本不知是弹给哪位知音所听,只是此时恰好范闲来到了太平。
范闲脸厚,从不知腼腆为何物,见对方不理不睬,自嘲一笑,便在长公主的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对着她的侧脸很自然地说道:“叶重叛了。”
琴声忽然乱了起来,嗡的一声闷响,袅袅然传遍湖畔青丘花树。琴弦一阵挣扎,断了三根!
长公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范闲的双眼,只用了刹那时间便已经回复了平静的情绪,说道:“每次见到你,似乎都听不到什么好消息。”
虽然这几年来,长公主与范闲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不停进行着较量和冲突,两个人的争斗,贯穿了这几年庆国朝堂的大事件,然而说来奇妙,范闲和她并没有见过几面,这一对成为彼此最大的敌人,其实对对方并不怎么熟悉。
“如果您想听好消息,那跟随好消息来的,应该还有我的头颅。”范闲对长公主轻声说道,眼光有意无意间在四处扫了一扫,可惜没有什么发现,眼神略微黯淡了一刹。
此时长公主的双手静静地抚在弦已断的古琴之上,双目微闭,本来就极为白晳的肤色,此时显得更加清白,甚至要变得透明起来,往常那诱人的红晕,已不知去了何处。
范闲忽然出现在太平别院,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这是因为范闲的速度太快,她留在叛军之中发人,还没有来得及回报京都的具体情况。而她隐隐已经感觉到了一丝问题,所以不是在第一时间内对范闲动手,而是让他进来,看看故事的后半段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而且她的手中握着范闲的命门,所以根本不在意这位好女婿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只是范闲接连四个事实,让长公主的心神终于松动了起来。燕小乙的死讯虽然早在范闲于京都现身后,她便已经猜到,但此时得到了当事者的亲口证实,不禁心头微黯,毕竟这位大都督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亲信,由她一手提拔,对她忠心不二。
而秦恒和秦业的死亡,让长公主也自有些心悸,她没有想到京都里的局势居然会演变成这种模样。范闲最后那一句揭示了所有的答案,让她终于愤怒了起来。
只是愤怒了片刻,长公主已然平静,睁开双眼,双唇吐气如兰,却有些淡淡凄哀:“可你依然要来求我。”
“我既然来了,您自然就能猜到京里发生了什么。”范闲微低着头,自然地坐在长公主的身边。他与长公主彼此心知肚明,之所以他敢单身入院,长公主放他入院,是因为彼此手中都握着对方的命门,都不愿意在第一时间内,就断绝了所有的可能性。
长公主抓住了婉儿和大宝,而范闲已经在京都里取得了不可逆转的优势。
李云睿忽然低下头去,阔大的袖子掩住了断弦古琴,淡色的衣衫在她肩膀的带动下,微微抖动,看上去十分可怜。
“我来请求您。”范闲诚恳地说道:“算了吧。”
李云睿听到算了吧这三个字,忽然抬起头来,用一种淡漠的目光看着范闲,一字不发。眼光虽然淡漠,但范闲却从中看到了一抹深入骨髓中的幽怨,只是这幽怨明显不是对自己所发,而是看透了自己,直刺某些并不在场的人们。
“算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三个字?”李云睿微讽一笑,拾下肩上的一片淡淡花瓣,说道:“叶重居然会叛……这确实出乎我的预料。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或许很多人会忌惮于你的武力,你的头脑,监察院,可是只有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担心过你的存在。”
范闲沉默着。
“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外面光鲜之下是心狠手辣。”长公主微嘲看着他,“不得不说,这几年你在监察院里伪装得着实不错,让人们以为遇着大利益关头,你可以变身成为一个六亲不认的人。可是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
“所以你抓了婉儿和大宝,一刻也不肯放过。”范闲截断了她的话语。
“两年前我便说过,你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李云睿缓缓说道:“你在这个世上在乎的人太多,浑身上下皆是命门,我随意抓住一个,你便无法翻身……不然此刻你不留在京都,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跑到我这里来?”
范闲低下头去,片刻后幽幽说道:“必须承认,您看人确实极准。我关切的亲人太多,这让我办起事来,有太多的不方便。”
“就以婉儿为例。您可以拿自己亲生女儿的生命,去威胁自己的女婿,而我却做不到。相反,为了婉儿的生命,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这十日来夜夜受此煎熬,终究我还是必须承认这一点。”
闻得此言,长公主微垂的眼帘里泛起淡淡的光芒。
范闲平视着光滑的湖面和那些随波缓缓流动的花瓣,平静说道:“但是……愿意付出生命,和被人要胁是两种概念。如果婉儿病了需要我的脑袋去治病,或许我也便割了。可是如果我的死亡,对于婉儿的安危没有任何好处,我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我今日来,便是想请您明白,威胁我是没有用处的……当然,我们可以谈一谈,这个事情可以有什么好的收场。”
“我在乎的人多,浑身都是命门。”在长公主开口之前,范闲堵死了最后一个口子,“但正因为命门多,所以也就不再是命门。我总不能为了婉儿,便要反戈再击,那样的话,家父怎么办?老大、老三这两兄弟怎么办?都是亲人,自然分不出个轻重,想必婉儿也会同意我这个看法和做法。”
长公主忍不住微笑摇头。范闲的话已经堵死了她威胁的所有去路,虽然她依然可以试一试,然则她的思绪早已经飘去了别的地方。幽幽叹息道:“老大老三两兄弟,看来你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咱们老李家的男人啊,总是这般的虚伪无耻。你说这么多,对事情有什么益处?不外乎是逼着我发难,然后你可以安慰自己,婉儿和那个白痴的死亡,和你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是迫于无奈,碍于亲情大义,只有袖手旁观……丧尽天良的是我,事后伤心难过,得万人安慰的是你。”
她望着范闲的脸,微笑说道:“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吗?”她顿了顿后自嘲笑道:“这点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此时说的父亲指的自然是皇帝陛下。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心行恶事而遮掩,才是无耻,我是被您逼到没有办法,我内心深处并不想婉儿有一丝不妥。”
两个人的谈判陷入了僵局。范闲此时可以随意将长公主杀死,然而直至此时依然未见任何踪迹的婉儿大宝,只怕正在某个角落里被信阳高手们看管着,如果范闲动手,只怕第一个死的便是婉儿。
范闲的脸色平静,内心深处却开始焦虑起来,因为面对着这样一个绝望的少妇,而自己无法给予她任何想要的东西,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长公主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和她此时的姣好容颜和清净妆扮完全相反,怔怔望着湖面,说道:“先前说过咱们老李家的男人无耻,其实并没有错。陛下上次在广信宫中不杀我,为的便是给我一个机会,一方面顺了他的心意,一方面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死我,而不用担心将来怎么在史书上描绘这一段历程。”
她看着范闲,平静说道:“他从来没有真心疼惜过我这个妹妹。既然他如此自信地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必将还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在范闲看来,皇帝的东山祭天之行确实是冒了天大的奇险,而且完全低估了长公主的手段。能够请出异国两位大宗师,调动叛军围京,如此强大的说服本领和组织能力,如此大的计划,真的很难想像是一位弱质女流一肩承担。
然而叶重的那一刀也让范闲明白了一个道理,长公主布了一个大局,然而陛下却布了一个更大的局。能够完全摧毁长公主的,只有她那位兄长或者是那个在此事中显得有些古怪的老跛子。
“安之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长公主忽然开口说道:“往年我也曾经试图与你修复关系,可为什么你一直将手缩在后面?”
在范闲回答之前,李云睿抢先淡淡说道:“不要说是因为我曾经试图杀你,也不要说是因为你有些亲信死在我的手上……你我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你对自己的家人朋友有情有义,但不代表你真是个热血儿郎。”
范闲默然,片刻后说道:“原因很简单,您不肯退,而陛下……自然是不会接受我和您变得亲密起来。”其实此时他并不想和长公主说这些陈年往事,奈何长公主掐死了他的命门,只有在此虚与委蛇。
偏生长公主并不像是大计失败之后的茫然回顾往事。范闲心头一震,盯着长公主的眼睛。只见她微低着头说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想和你重新携手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