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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第3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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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竹往前踏了一步,离面摊更近了一分,微低着头说道:“我去南方找你,没有找到。”

布衣汉子说了一句很费解的话:“我在南方找你,也没有找到。”

五竹的脚是赤裸着的,布衣汉子的脚上穿着草鞋。五竹的头发被紧紧地束在脑后,一动不动,布衣汉子的头发束成发髻,略高一些。

两个人身上的气息味道极其相似,虽然衣着面貌不同,但能够区分二人的,似乎只有这样两个特点。身上透着的气息,让人知道这两个人都是无情的杀人机器,却又像是两个潜藏在黑夜之中的猎人,明明在互相找寻,却很在乎谁先找到谁。

他们要求只能自己首先找到对方,而不能让自己被对方找到,虽然这看上去并没什么差别,但就像是猎人与伤虎之间的殊死搏斗,谁掌握了先机,谁才能够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告诉你,我在南方。”五竹说道。

布衣汉子没有回答他的说话,直接说道:“不能留下痕迹。”

五竹说道:“她已经留下太多痕迹。你回神庙,我不杀你。”

布衣汉子似乎觉得五竹的话相当费解,与自己一向信奉的道理有极大的冲突,那双冷漠而冰雪一般透亮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怪异的神情,这种神情极少在世人眼中看见。

“你跟我回。”布衣的语调依然那样没有什么波动。

五竹的声音却比对方要更有生气一些:“我忘了一些事情,等我想起来。”

这两人地对话,一直在用一种很奇怪的韵律进行着,而且如果多加注意,就会发现这连番对话之中,二人竟是一个疑问句都没用,而只是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在述说着什么,或许他们都是很自信自己逻辑判断能力的人,大概也只有这两个怪人才能以如此跳跃的思维,进行在常人看来异常艰涩难懂的对话。

两个人的嘴唇忽然动了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似乎是在进行最后无声地谈判。

谈判破裂,五竹往面摊的方向又踏了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由三丈变成了两丈。

布衣面无表情,一步未退,只是盯着五竹握在铁钎上的那只手,似乎等着那只苍白的手开出花来。

……

……

降低了音调的噗哧声,从放着面锅的炉子里发了出来。煮着人头的面汤带着血红腥浓的泡沫漫过了锅顶,沿着锅沿淌入了炉中,与那些火红的炭块一触,噗噗作响,升腾起了一阵刺鼻的烟味。

五竹动了起来,眼上的黑布瞬息间化作一道黑丝,手中的铁钎并未生出一朵花,却像一根尖锐的经冬竹尖一般,直刺布衣汉子的胸口!

很奇怪的是,五竹今日没有选择咽喉处落钎。

几乎在他动的同时,那名拿着直刀的布衣汉子也动了起来,两个人用一模一样的反应力及速度冲了起来,没有人能察觉到一丝差别。

两丈的距离,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就消失无踪,五竹与布衣汉子猛然撞击在了一起。

二人的速度太快,甚至超出了人们眼睛所能观察到的极限,似乎前一刻,两人还相隔两丈而站,下一刻,两个人便已经对面而立!

就像是两道流光一般,骤然相逢,这么快的速度,不论是未受伤前的范闲,抑或是六处那位影子刺客,甚至是海棠在这里,肯定都会反应不及,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如此境界,人间除了那四位大宗师外,再没有人曾经触碰到过。

然而流光一撞,并没有绽出耀眼的烟火,却在瞬息之间化作了死一般的沉默。

……

……

一把刀尖,从五竹的右肋处冒了出来,森然恐怖,刀上正在滴滴答答往地上滴着什么。

一把铁铲,准确无比地从布衣汉子的中腹处贯穿了出去,没有一丝偏差。

五竹先动,而且他的速度似乎比敌人更快了那么一丝,所以当两个人对冲之时,他的左腿膝盖犹有余时地蹲了一下,便只是快了那么一丝,却是最致命的一丝。

此时他就保持着这样一个半蹲的姿式,而手中的铁钎微微撩上,如同举火焚天一般,刺中了对方的腹部。

……

……

小巷后方的园子里,隐隐传来人声,声音极其轻微,却落在了五竹与那位布衣汉子的耳朵里。

就像是锯子在割木头一般,两个人沉默着分开,手中的兵器缓缓从对方的身体里拔了出来,便在这个时候,布衣汉子的腹中才发出咯喳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破了!

受到如此重创,布衣汉子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就像痛楚都没有半分,只是像个婴儿一样注视着自己腹部的那个伤口,似乎是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比五竹要慢了那么一点。

五竹一招制敌,却也身受重伤,但依然和对方一样面无表情,只是露在黑布之外的唇角,多出了一丝比较有尘世气息的疏离意味。

他知道对方已经不能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了。而自己之所以能够比对方更快一点,是因为今天是自己用范闲的身世引诱对方来此,所以自己做的准备更充分,没有穿鞋,没有束发髻。

莫染红尘意,庙里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

夜雪再作,几个人影倏的一声越过园墙,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巷之中。甫一落地,几人便抽出身后背负着的长刀,排成一个狙杀的阵形,警惕地望着四周。

来者正是负责保护范闲安全的虎卫。

确认了安全之后,高达收刀回鞘,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之中,走到那个面摊之前,看着残炉之上那锅面汤,看着面汤里阴森恐怖的人头,他皱了皱眉。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人头与尸首的分断处上,在伤口上只是看了一眼,眼中便不由透出一丝寒意与恐惧——好快的刀!

高达忽然间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一阵冰凉,似乎是有雪花钻进了自己的衣裳。他知道先前此间发生的厮斗,绝对不是自己这种人能够妄自干预的,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也能猜到对战的二人,拥有何等样神妙的境界。

雪渐渐大了,渐渐冰凉了犹有温度的面汤血水,也冰凉了这巷中诸人的心神。面铺凄惨地停留在巷口,老板已死,炉已冷,血已干,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看见过这条雪夜小巷之中,曾经有两位籍籍无名,不列宗师之列,却有宗师之实的绝顶高手,曾经在这里厮杀过。

※※※

监察院值晚班的官员,正在打着盹儿。风雪夜中的那幢建筑,显得更加冷肃,忽然一阵风掠过,将他惊醒,犹有余惊地拍拍自己脸颊,命令自己醒过来。

院子里晚上一般还有许多官员值守,更何况最近这些天,因为范提司的事情,陈院长一直没有回陈园,而是直接坐镇院中压制着一切,如果让院长大人知道自己先前睡着了,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陈萍萍这时候正半倚在轮椅上打瞌睡,老人这些年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虽然屋中火炉生的极旺,但他在睡梦中依然下意识里用那双枯瘦的手,拉扯着膝上的羊毛毯,盖在了自己的胸腹上。

门开了,又被关上。

陈萍萍醒了过来,缓缓眨了眨有些浑浊无力的双眼,看着面前的那块黑布,轻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然后他才注意到五竹左胸口的那道恐怖的伤口,夹杂着雪白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虽不愤怒,却是警惕之意大作问道:“怎么回事?”

能够伤到五竹?那就只可能是那几位大宗师之一出手。陈萍萍再如何自大,在如今京都这麻烦的局面下,也再难承受敌方忽然多了位大宗师帮忙的消息。

五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很直接地说了三句话。

“让影子回来。”

“伤我的人知道我在南方。”

“范闲死,庆国亡。”

五竹知道面前的老跛子有足够的智慧听懂这三句话,而他今天所受的可怕伤势也已经让他无法再支持更久,于是说完之后,他很迅速而安静地离开了监察院。

……

……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身旁不远处的壁炉里,红红的火光像精灵一般跳跃着,映红了他本应是苍白憔悴的脸。

五竹的三句话虽然简单,但却透露着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句就是让影子回来,表示他所受的伤已经十分严重,没有办法停留在范闲的身边保护他,让陈萍萍提前履行承诺,召影子回来保护范闲的安全。

不过那位有能力伤到五竹的人,应该也已经死了,不然以五竹的性格,为了范闲的生死,他伤再重也不会离开京都。

什么人能够伤到五竹?肯定不是那几位大宗师,不然五竹不会刻意隐瞒对方的身份。陈萍萍心中微微一颤,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这个猜想从很多年前就有过,只不过始终未曾得到证实。

在五竹背着范闲离开京都的那个夜晚,他们二人就曾经考虑过,如何才能让范闲逃离那种不知名的危险。只是……神庙为什么会知道五竹在南方?陈萍萍皱起了眉头,开始梳理这一切。

范闲入京的两年间,陈萍萍曾经不止一次询问过五竹的下落,范闲一直很小心地撒着谎,说五竹在南边找叶流云玩。而知道这个假消息的人,除了陈萍萍,就只有陈萍萍曾经告诉过的皇帝。(见第二卷第六十二章。)

五竹的第二句话,就是点醒陈萍萍这一点。如此看来,第三句话的威胁,就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陛下。”陈萍萍眼角的皱纹微微抽动了一下,轻声叹息道:“您还真是总让为臣意外,佩服佩服。”

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就已经揣摩到了皇帝的真正想法。虽然不清楚皇帝怎么能够与那虚无飘渺的神庙发生联系,但他很确定一个事实,伟大的皇帝陛下,是真的很想五竹消失。

对于一代帝王,或许真的很难忍受自己私生子的身边,拥有一位大宗师级别的人物。

一位大宗师,如果发起疯来。便拥有了足以动摇朝廷统治的能力,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到的事情。就算不可能单人匹马杀入皇宫,屠尽皇族,但他完全可以单剑行于天涯,将各郡路中的州守府官杀个干干净净,还不用担心会被军队围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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