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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陛下赏识。”范闲只能谢恩,因为语涉长公主,那毕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当然不能妄加评论。
皇帝拈了一颗松子放唇,缓缓咀着其中香味。亭外风停雪消,清静之中略有寒意。
“叶重回沧州了。朕让和亲王做禁军统领,听说京中很有些议论。你听见了什么没有?”皇帝似乎很随意地问着。
范闲苦涩一笑,应道:“议论自然难免,毕竟似乎不合旧例。”
“你的意见?”
范闲悚然一惊,心想这等事情,怎么轮得到自己来给意见,赶紧说道:“圣上谋远心静,臣岂敢妄自言语。”
“说吧,朕恕你无罪。”皇帝一直没有看范闲那张清秀脸蛋儿,只是将眼光投注到皇宫园里的经冬寒树上。
范闲平静了下来,他知道与皇帝说话是很困难的事情,韦小宝当年假九真一,终究还是被康熙捉住了辫子,而自己暗底下做的事情,偷进皇宫,与北齐的协议,与肖恩的对话……这些都瞒着面前这位皇帝,如果事发,谁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只是面前这位皇帝实在有些深不可测,如果范闲不是占据那个天然优势,断然是不敢与对方玩的。所谓优势就是,自己知道对方与自己的真实关系,而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一点——于是乎,范闲大可以扮臣子玩纯忠,对方心中对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的好处就越大。
“大殿下不愿在京中呆着。”范闲很直接地说道:“而且堂堂亲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规矩。最关键的是,皇宫乃是庆国心脏,不得不慎。”
这话很直接,甚至有些过界了,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冷冷说道:“不愿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不愿留在京中,难道就舍得看着我这做父亲的孤守京都?范闲,你这个说客实在是没有什么水平。”
范闲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访自己的事情,没有瞒过皇帝。
“不要和老二闹了,如果他安分下来。”皇帝闭着眼睛,将前段时间京都里的事情结了个尾巴。
“是。”范闲点点头,他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还闹什么呢?
“这次悬空庙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说道:“不过你身为监察院提司,居然让刺客混入了京都,事发之前,二处一些风声都没有查到,这是你地失职。两相抵消,朕只好赏你那些没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怼之心。”
“臣不敢。”范闲认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职……至于受伤一事,也是臣学艺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剑客所伤。”
皇帝忽然感兴趣问道:“那剑客……一直没查出来是谁,你与他交手过,能不能猜到些什么?”
……
……
亭外忽然起了一阵寒风,范闲的后背一下子麻了起来,竟是一滴汗从颈子那里流了下来,沿着内衣的里子往下淌着。他不知道皇帝这一问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却觉得自己如果一个不慎,就会前番尽输。
白衣剑客是影子,不管陈萍萍是基于什么原因做了这个局,在与自己通气之前,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皇帝。但如果皇帝隐约猜到此事,自己该怎么回答?如果说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动摇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竖立起来的地位?
只是一刹那的惊愕,范闲极好地掩饰了过去,惊疑道:“陛下不是说,那白衣剑客是四顾剑的弟弟?”
皇帝冷笑道:“当年东夷城争城大乱,四顾剑剑下无情,将自己家里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传说逃出去了一个兄弟……朕是用猜的。当日高楼之上,那煌日一剑,如果不是四顾剑的剑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闲心头稍安,知道自己赌对了,微笑着说道:“可惜了,如果能握着实据……来年借此名义对东夷城出兵,臣这伤也算值得。”
这话搔中了皇帝的痒处,这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无耻的搞法,笑道:“四顾剑被费介治好之后,就再也没当过白痴,怎么可能认这个帐?首先便是不承认在世上还有个弟弟活着,接着便是送上国书,对朕遇刺一事表示震惊与慰问,对刺客的穷凶极恶表示难以置信……”
中年人自顾自说着,却发现没有人响应自己难得的幽默,回过头一看,发现范闲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亭外那个小太监更是半佝着身子,不敢发声。
看着这一幕,他的心底不禁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敢像她一样没上没下与自己闹腾的人……果然是再也没有了。
皇帝心绪有些黯然,缓缓开口问道:“范闲……当日楼上,为何你先救平儿?”
范闲坐于轮椅中请罪。沉默许久之后才应道:“当时情形,若臣至陛下身边,也只挡得住前面那一剑,顾不得身后那一刀……三殿下却危险。”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还不如平儿的命值钱?”
范闲自苦一笑,再次请罪:“臣罪该万死,当时情势紧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你冲到朕身前时……先机已失,难道你就不怕死?”
范闲想了一想后,终于说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看着陛下沉静双眼,苦声说道:“当时臣想着,拼着这条小命,如果能挡了那一剑,自然极好,如果挡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个世界看看风景,这也算是极大的荣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天而起,传至亭外极远处。皇宫里园子角落边上候命的太监宫女们听着陛下难得的开心笑声,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范提司今天讲了什么笑话,竟将圣上逗的如此开怀。
皇帝止了笑意,此时越看范闲眉宇间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怀安慰,放缓了声音说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么事情都冲在前面……听说你在北边儿也是这么闹腾,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闲微感窘迫,知道陛下这话说的有道理,国之大臣,有几个会像自己往日那样惯出险锋之举?只是自己骨子里就喜欢单身独行,说到底还是对别人都不怎么信任——不过,离江南之行还有几个月,皇帝这临别之谕似乎说的也太早些。
“陛下。”范闲想到一樁要紧事,有些不安说道:“先前在宜贵嫔那处说的……是顽笑话?”
皇帝将双眼一瞪,冷冷说道:“君无戏言。”
范闲惶恐万分:“臣年齿不高,德望不重,怎可为皇子师?”
皇帝笑了起来,望着他说道:“听说……你在北齐上京时,那个小皇帝都很敬你……至于德望,连庄墨韩都赞许的人,为什么作不得?北齐太傅也只不过是庄墨韩的后辈……如果不是瞧着你年纪实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宫讲学,又有谁敢有二话讲?”
“可是……”范闲有些后悔自己虚荣心盛惹出来的赫赫文名,苦恼应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误了三皇子学业不好。”
皇帝一挥手:“带着平儿去,朕已经与太后说好了。”
范闲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
……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静说道:“江南事罢,在京中再放两年,朕让你入中书门下。”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语气柔和说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闲略一沉默后,毫不矫情地点了点头,知道谈话已毕,便准备请辞回家。不料……皇帝又挥挥手,淡淡说道:“今日立冬,宫中有宴。你就在宫中用饭……朕已让人去你家接婉儿。”
范闲心中又是一惊,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是什么都说明不了。
“太后想见见你。”皇帝说道,又咳了两声掩饰道:“老人家想见见婉儿的夫君究竟生的是什么模样。”
※※※
皇帝坐着御辇离开了。亭中清静下来,只剩下范闲与那名今日专门负责推轮椅的小太监。
范闲注视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闪即逝。今日受召入宫,虽然事发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许那个中年男人会让自己去看看那幅画?或许那位中年男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没料到最后依然是这种仁君忠臣的奏对,他的心里有些隐隐失望。帝王家本是无情的,这点他当然清楚,而他也从来没有将那位中年男人当作自己的父亲看待……所谓失望,其实只是为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失望。
看着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对于母亲,并没有应该的感恩之心与足够的怀念。换句话说,就算皇帝如今对自己已经是无比信任,就算他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最亲近的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护驾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归属……范闲心里冷笑着,对于当皇帝,他没有一丝兴趣,当监察院提司,却是他所小养就的兴趣所在。但是当不当是自己的问题,中年男人让不让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里面,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操!……老子不稀得说你!
……
……
骂皇帝娘发泄完毕,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郁闷也确实没道理。因为宁才人是东夷女俘的缘故,大皇子就被许多人从心里自动剥夺了继位的权利,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说母亲当年的离奇辞世,一定还有些尾巴没弄干净,才让皇帝迟至今日也不敢与自己相认。
让范闲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从猜到自己身份那天开始,就断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却忽然这么计较起来?
滴答一声轻响,是一滴雪水从亭檐上滴落了下来,柔柔地击打在石阶上。声音将范闲惊醒,他举目望着亭外的初冬景致,叹了口气,心想,也许正是这宫里的环境太过压抑,才会让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无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还有些时候,陛下交待过,您可以随意逛……逛。”小太监洪竹低眉顺眼说着,话语里却打着哆嗦。
能在后宫里随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园养伤,还是少犯些忌讳为好。范闲摇了摇头:“就在这亭子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