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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一
夜。有月。无星。
“他还没死。”
“不可能。三年前梅二先生已断言他撑不过两年。梅二的医术江湖上有目共睹。纵使他是名冠天下的‘小李飞刀’,遇上生老病死的尴尬和平常人也不会两样。”
“他没有死。因为他有孙小红。”
“我明白了。男人一旦遇上女人,想死就没那么容易。小李探花枉称风流,想不到也会应上这等俗例。”
“但他还是死了。”
“为什么?”
“心死,人死。”
“心怎会死?”
“因为他有孙小红。”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因为他死得还不够彻底。”
“一个人到底怎样才算死?”
“身死,心死,名死。”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江湖已成俗谚。如此的名望,无论想不想死,都已经不是谁能独自决定的事。”
“有一个人能。”
“谁?”
“我。”
“凭什么?”
“飞刀。”
二
依然是大雪。
难得一见的大雪。
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雪。过去三年里,他住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那里最恶劣的天气不过是几场小雨。大多数时间里,人们只是在慵懒地谈论阳光。
充足的阳光固然是件好事,但对于已经习惯了寂寞的孤狼,太明媚的阳光只会使他贫血。
于是他选择归来。
于是他见到雪。
和当年一样纷扬的大雪。
但客栈已经不同于当年。这里明显翻修过了,门口居然还挑起一个鲜艳的幌子,上书:“飞刀居”。
客人倒没有变化。一队镖车正“辘辘”地挤进院子,车上的镖旗锈金镶红的一片,辨不清面目。为首的黑长脸汉子俨然一副主管模样,断后的是个紫红脸胖子,显得有些面熟。
紫红脸胖子皱了皱眉,道:“这不是原定的路线。”
黑长脸汉子轻描淡写道:“上头临时改的。”仿佛原本不屑回答。
押镖的都进了饭铺。那紫红脸胖子犹豫片刻,也掀开帘子挪了进去。
他也在犹豫。虽然已经事隔多年,而且当年耽搁的时间并不很长,他仍怀疑老板会记得这张脸。
他决定试试。
进门后他看见了镜子。
准确的说,是镜子里的人。
一身单薄的衣服,腰间别着一把铁片剑。很眼熟的打扮。
很多这样打扮的人。同样的年轻。他们倒并不落寞,更像是彼此熟识的朋友,正三两成桌地围在一起喝酒。
看到如此怪异的景象,他没有诧异,反而觉得放心。于是他继续往里走。
镖局的人吵吵闹闹地占据了中间的大桌。紫红脸的胖子却低着头,像是生怕被人看见。
但他注意的不是那个胖子,而是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体格瘦削的青衣人。那人正背对着他,弓着身。
他走过去,看到一把刀。一把刻刀。然后是一个正在雕刻中的木像。
他笑了。
青衣人抬起头。一张很普通的书生的脸。
“你是阿飞。”青衣人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这里有很多阿飞。”
“但只有你是真正的阿飞。”
“为什么?”
“因为你笑了。”
“并不是只有阿飞才会笑。”
“只有真正的阿飞看到这个木像才会笑。”
青衣人吹掉木像上的碎屑,把它立在桌上。那是一个寿星。
他放弃了。“我请你喝酒。”阿飞道。
酒依然很酸,但阿飞一饮而尽。
青衣人也尽了杯中酒,道:“我想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
“也许。”
“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和你一样打扮的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知道。我曾经想出名,现在好象已经做到了。”
“看来这杯酒我只好无功受用了。”青衣人又举起杯。
“不会。”
“哦?”
“告诉我他在哪里。”
青衣人笑道:“毕竟是阿飞。不过,只凭这把小刀和这个木像,你就断定我知道他的下落?”
“不对么?”
“到城里随便找家酒店进去,你能找到更多和我一样打扮的人。小李飞刀也是名人。大名人。”
“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这里死过人。有过死人的地方酒的味道岂非要特别一些。”
青衣人的声音并不大,但说到“死”字时话音似乎特别重。屋子中间的紫红脸胖子像是听到了,皱着眉朝这边瞥了一眼。
阿飞不语,又喝了杯酒,道:“还没请教大名。”
“荆非。不是‘千山鸟飞绝’的‘飞’,而是‘是非’的‘非’。”
阿飞微微动容,道:“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姓荆的人。”
青衣人毫不在意,道:“世上同名的人尚且很多,更何况同姓。如果我姓李,岂非现在也要咳嗽了。”
阿飞一笑:“不过,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姓荆的人也对死人的味道有特别的爱好。”
这时饭铺里忽然骚动起来。中间的大桌边不知何时只剩下紫红脸胖子一人。他被身着阿飞打扮的一群年轻人围住,神色困窘已极。
“原来真是你!当年诸葛雷死在这里,如今他弟弟诸葛霆又来丢人现眼!”
阿飞闻声坐直了身子,又仔细端详了那紫红脸胖子一番,这才明白刚才为何觉得此人面熟。
年轻人中为首的一人又冷笑道:“那诸葛雷的急风剑好歹还有点名气,但听说他弟弟可正经是个草包。手上那点本事连他哥哥的半成都不及。当年阿飞和小李飞刀教训了你哥哥,今天老天有眼,让你撞到这里,合该你领教一下我的快剑!”
诸葛霆急得满头是汗,看到当家的黑长脸汉子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本就紫红的脸膛更是慌成猪肝色。众人正哄笑时,忽然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诸葛霆面前的桌上已多了杯酒。
“这边的酒好喝一点。”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为首的年轻人朝众人做了个手势,独自晃到阿飞身边。他俯身看了看两人桌上的酒菜,又斜着眼把两人打量一番,打哈哈道:“好象真的不错呵。”
手中剑随话音刺出
剑实在算不上快剑,而且在半途就死了。
因为阿飞剑已出。
于是他尝到了铁锈的滋味。
不是阿飞剑上的铁锈。
而是他自己的血。
阿飞的剑上无血。
但他的咽喉正有血淌出。
创口上赫然立着一把刀。
不是刻刀。
飞刀。
一片静寂。
阿飞收起空出的剑,看见荆非正望着门外。
门外是风雪声。
还有一个转瞬就被风雪卷走了的声音。
几声咳嗽。
三
“为什么跟着我?”阿飞问道。他的步伐不快,但没有丝毫停顿。
“我们不过同路而已。”荆非道,步伐保持着和阿飞一样的节奏。
“你何以确信我们同路?”
“你去哪里?”荆非反问道。
阿飞望着远处,雪地上仿佛伤疤一般翻着凌乱的车辙印和脚印,显然是刚才在混乱中匆匆离去的镖队留下的。
“前面。”阿飞道。
“我也去前面。”荆非一笑,“这样我们岂非同路。”
阿飞不再多说。刚才他已注意过荆非的脚印:虽然看不出特别的轻重,但极其清晰完整,没有一丝拖曳的痕迹。
但荆非意犹未尽:“他也会同路吗?”
“我不知道。”阿飞承认。
“你我都知道,除非他碰巧和我们同路,否则以他的轻功我们绝追不到他。”
阿飞有些黯然。他又看到饭铺里那个年轻人垂死时鼓出的眼珠。
“不过,现在往前走大概是唯一的选择。”荆非继续絮叨。
“前面还很远。”阿飞丢下几个字,无形间竟加快了脚步。
前面实际上是个小镇,规模不大,但也人来人往。镖车的印记早已混杂在路面上的污雪里,辨不出方向。阿飞站在热气腾腾的烧饼摊边,有些茫然:刚从雪地的静寂中走出,这里嘈杂的人声只让他觉得震耳欲聋。
接着又飘过来荆非懒洋洋的声音:“天快黑了。喝杯酒吧。我请你。”
镇上只有一家兼营酒菜的客栈。店堂的布置很是简陋,但炉火倒烧得颇旺。店里的菜式同样简单:没有什么花哨的菜名,酒客需要指明的只是原料和大致的烹制方法;至于酒,这里只有一种,就是“酒”。荆非似乎很熟悉这种规模的小店,三两句就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外衣上的积雪尚未化尽,酒已经上桌了。
阿飞举起杯,不等荆非多说,一口浇了下去。
“味道如何?”荆非问道。
“我从来不是个会品酒的人。”阿飞长出了口气,扔下杯子。
“其实酒只有两种:能让人醉的和不能让人醉的。”荆非道,把弄着眼前刚空了的杯子。
“今天的是哪种?”
“现在还难说。但门口那人肯定会希望它是前一种。”
阿飞回首,看到门口竟站着诸葛霆。诸葛霆显然也未料到会有此偶遇,正欲转身离开,不知何时掠到的荆非已挡住他的去路。
“早约好共饮一杯的。”荆非笑吟吟道。
诸葛霆仿佛毫无抵抗之力,被拖到桌边虚坐在椅上。他手里塞着荆非推来的一杯酒,并不送向嘴边。
“令堂病体如何?”荆非自斟了一杯,问道。
诸葛霆闻声微微一震,举杯饮尽,复又低头闷声道:“此次出镖,自关外寻得几样罕见药材,兴许有效。”
荆非继续道:“家中只剩你一名劳力,这医药诸事开销不小呵。”
诸葛霆面露不悦,但依然平心静气道:“尚可维持。”
荆非笑了笑:“这就好。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还以为令兄……”
诸葛霆忽愤然而起,道:“两位今日于在下有恩,在下自会铭记。在下虽然无用,但旁的事还不劳二位操心。”话毕转身即走,“噔噔”地上了二楼客房。
荆非又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静坐一旁的阿飞此时方自饮了一杯,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荆非道:“这是我的癖好。我专对落魄的人感兴趣。”
阿飞奇道:“那你为何要效仿李寻欢的装扮?你自己说过:小李飞刀是名人,大名人。”
荆非的眼睛仿佛望着远处,轻描淡写道:“你怎知李寻欢现在不落魄?”
酒又过了好几巡,但无论阿飞如何试探,荆非不肯再提半句和李寻欢有关的事。荆非的兴致很高,但似乎并不真正善饮,不久就现出了醉态。阿飞找掌柜开了两间客房,将荆非扶进屋安顿下,随后拎着剩下的半坛酒回房歇息。
雪已经停了一阵。风声也小了很多。房间里早已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