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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了把黄腊色的嘴丫角在槽沿上抹着,匆匆地飞去。大气里空漉漉的,空得好象
有声音藏在里面,只要用手指一碰,就会响了。
春天把什么都招呼出来了,好看的、好听的,互相挤捺着、调笑着,这里那里
都挤满了。剩下的一星子半点子的什么缝儿啦,春风便过来给填补。春天把什么都
弥溜得严严的、胀胀的、热热的,使人感到皮肤燥燥的,要用手搔搓着才好。
一群一群的鴜鸳鸟从很深的湖水上飞过,水荡起了烟迷,一团团白色的地气在
水荡上滚来滚去。给春风爆干了的树枝,有时发出干裂的声音倒落下来,冰化成的
涧水澌澌地从悬崖上流下来,冻裂的土崖子坍塌了,盘错的老树根子在半空中悬着。
风从东方传来,树枝向西方摇晃,银色春天的声音在空中袅袅的互相磕碰。
我们一群小孩子在野地里挖菃莴菜。我们像一群小燕子似的黑忽忽的向东飞一
下,又向西飞一下,燕子把泥含在嘴里,我们是把野菜抡在手里。我们都是才出飞
的燕子,没有一个是大过十四岁的。而且我们差不多都是女孩子,捡野菜是女孩子
事,男孩子照例放牛放羊。我们那里红胡子多,我母亲从来不许我和野地亲近,就
像不许我和坏女人接近一样。
但是在春天不同了,我的母亲就大大方方地说:
“春天来了,我们那儿有的孩子们应该放放风……要不然把小心眼儿都闭得火
龙了!孩子们真是可怜不识贱儿的,一个冬天,不能野一次,都拘拳着啦,长得怎
能像水葱儿似的。”
然后我母亲散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其实在春天,大地上到处都是人,日子好过得多了,妈妈总是不通人情,而且
就是春天也不许我在外边乱跑——虽然我的心早已飞到天上去了——可是我妈妈说:
“你不会在后园子玩吗,那还不够你捉妖的吗?”“你不会和她们玩吗?她们还不
够你撒欢儿的吗?”总之,说母亲送空头人情一点也不错,春天来了,大道上田野
上都是马车、牛车、粪车,送粪的,刨楂子的,拔豆梗的……田里到处都是人,土
匪不能活动了,这时我们怕给绑票绑去的阴影,在我母亲的眼前消散开去,她的心
里把这层心事减去了,她就落得大方,说说开心的话罢了。听她自动的放我出去是
没有指望的了,我就买通了看门的,偷着出去,所以金枝姐的影子在门外一闪,我
便跟着出去了。我一出去,她就拉着我的手,低声地和我说:
“我们去挖菃莴菜去好不好,我给你挖?”她又问我:“你出来告诉妈妈了吗?”
我知道当她面说谎也不大体面, 就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她信以为真了,又问:
“妈妈知道你和我玩吗?”
我脸上有点热忽辣的,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紧紧的拉着金枝姐的手,
问这个问那个,她告诉我菃莴菜的叶儿,那个地方和蒲公英的叶儿不一样。烙铁背
儿鸟和金线眉儿怎样儿不同。她说的都是我没有听过的,她说的都是我愿意听的。
我的心儿喜欢得像一只小蝴蝶似的要飞出来了。 我涎着脸儿看着她, 我说:
“金枝姐,我们天天出来挖菃莴菜好不好?”
金枝姐说:“王奶奶要说的,她不肯放你出来。”
我说:“妈妈说,春天来了,要我到外边松散松散,我妈妈从来都不管我的。”
后边这句话我故意说得又老练又大方,几几乎乎地像个大人的口吻了。
金枝姐默默地看了我一下,说:“你能总跟我一块儿玩吗?”
我急急地说:“我总跟你一块儿玩,我长大了也跟你玩。”
我说得很急像起誓似的。
金枝姐红了脸,在我脸上深深地看视了一下,便说:“谁问你那怪话,我们去
挖菃莴菜去罢!他们都在那里了。”她拉着我的手就往前跑。
挖菜的小姑娘们都提着一个柳条筐,手里拿着一个短短的、亮亮的镰刀头,穿
着短短的衣服,轻巧的鞋。金枝姐也分给我一个筐,也分给我一把小镰刀。我不大
能分出什么是苦舌子,什么是婆婆丁,什么是车轮菜……
“挑那叶儿上带刺的……”金枝姐看我把苦舌子也挖到篮子里来了,就急急地
过来帮我的忙:“挑那个叶儿上带刺儿的。”
我就挑那叶儿带刺的,把羊齿草都挖了进来,竭力想挖得又好又快,但是那些
田野的孩子们说笑之间,好象眼睛什么都不看似的便把菜挖到篮子里来了。金枝姐
便整个儿的帮着我来挖。
她挖的都是细嫩的,白白的,长长的,水盈盈的水根儿,冒着一个红嘴儿。别
的女孩都喜欢金枝姐,和她是厮熟的,但是今天因为我这陌生的小客人插了进来,
她们都有点拘束,但是又怕金枝姐说她们生分了,所以还时常找机会来和她说话,
但又怕说多了,或者是说走嘴了,显得今天又过分的巴结了,所以她们虽然作出和
每天都一样的模样,但是举止行动可就差多了,她们都知道我是谁。我虽然岁数很
小,但是他们都一口同音的叫我“四先生。”
金枝姐把菜分配在两个篮子里,每个篮子至少也不比他们的少。金枝姐有点儿
累了,鼻尖儿上露出一星星的汗珠,她伸出手来拢了拢鬓角上散下来的头发,我看
着她的水鬓那儿的散发,茸茸的,好象贴在我的脸上似的,使我看见一汪清水似的,
感到凉爽。我又看着她带着微汗的尖俏的鼻头,好象要和我说话一样。我心里想,
能够和金枝姐永远在一起玩该多好,这样的天,这样的好姐姐。我看着远天的云,
听听耳边的风,春天好象招呼着我在向前跑。
游丝一丈两丈长地在空中飞,虽然是那样细,但远远就如一匹白绫子似的一样
耀眼。草地上的羊群云彩似地在山坡上转动。喜鹊畅快的发出丰艳的少妇被膈肢样
的笑声,家雀急急忙忙地飞。池子里有人影走过来,林子里有花无声地落下去!像
半夜的流星似的,没有人看见。白色的鹭鸶在湖水里飞起,白纸片似地在半空中里
飘着,桃林里火爆爆地开得圆盆了,金花菜到处开。
金枝姐姐回过头来,看见我痴痴的样子,便笑着说:
“咱们回家吧!”
“不!”我不愿意。
“你不是累了吗?”金枝姐姐怕我累。
我几乎生气了,我正想在这儿多玩的时候,让我回家,我怔怔地看着她,说:
“我一天都不回家呢!”
她看着说:
“妈妈要问呢!”
我说:“她知道我出来的。”
“奶奶喜欢吃野菜吗?”金枝姐问我。
“妈妈顶喜欢吃这个。”我告诉她。
“你呢?”金枝姐又问。
“我也顶喜欢吃,我回家就让他们泼井里的凉水泊起,怕凉了吃着更新鲜。”
我越说越高兴。
前边有女孩子招呼金枝姐:“上林子里去呀,拧柳树狗儿去呀!金枝姐,金枝
姐,你挖得还不够吗?你还要帮着几个人挖呀。”
如同得了救命符似的,我拉了金枝姐的手就向林子里跑。
菃莴菜的水根跌落在地上,我们的脚便踏在上面跑过去。
树林里真美呀,什么都是湛湛新的,初生的柳叶儿像刚剥开的豆瓣似的挂在梢
枝上,毛毛狗茸都都的像紫荆花样缀满了枝梢。羊群金绒似地长着,谁知道是什么
样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而且杈枝擎住了天幕,绿色的黄澄澄的柳线穿成森林奇异
的帐子,软绵绵地挂垂在这边儿那边儿。看不见天上的云丝风影,看不见上边还有
什么星星月亮。气泡花的蔓子像用黄腊抽成的细线,每抽一节,便带出一对小叶儿
来,刚伸出的蔓儿都扭着头儿在寻找,扭了一个劲儿再拉出一截来,找到中意的便
缠绕上去,很怕随时失了去。青草的气息葱地飘起来,比什么花香都更香,画眉在
叫着,声音里透出一种伶俐的气息,仿佛也带着香味一样,我像浸在牛奶的河流里
面向下流,又像被关闭在象牙的小球里面,受着奇异的颠簸和滚动。挨着我的都是
软滑的,冰凉的,细致得让人发抖……
森林的最深的地方闪出魅惑的银色的光茫,仿佛那儿有一道矿泉像水银闪耀地
奔流出去……
忽然间,我一眼看见溪涧的石崖上有一朵黄色的小花,像黄色的水仙花,又像
是金色的兰花……如同我在深夜沉睡的当儿,突然惊醒了,看见沉沉的黝黑里闪动
着一双火的眼睛。
我着了魔似地跳起来,我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金枝姐说:“我要那朵花!”
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朵黄色的花奔去,我就要跳过那山涧。
金枝姐一把拉住我的衣裳。
“我给你去摘,你要掉下那山涧的……”
我还是够着去摘,在那山涧上面的山崖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像一只火的眼
睛在招看着我……我非去不可。
金枝姐用她埋怨的美丽的眼波稳定住了我, 睨着我, 像讲道理似的跟我说:
“五奶奶不知道你出来的,你要有什么差池,五奶奶要问起我来呢?你等着,我给
你摘去,我一定会给你摘下来的。”
“反正我要的是那一朵,要是摘不着可不行。”
她本来探着腰去给我摘花儿的,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对我说:“要是摘掉了
呢?”
我用力咬着下嘴唇说:“我恨你一辈子!”这是我心里真正的意思。但是我竭
力抑制我的感情,我想把话说得像开玩笑。而且我说到‘恨’字,我自己就有点儿
苦丝丝的痛苦,我的金枝姐呀,我从来不想到我会恨你的……我怎能够呢……
我的小小的胸膛扑扑的跳着,为了我用了这个痛苦的字,我的心剧烈的抨击着,
我的眼睛仿佛湿润了,我默默的祷祝,金枝姐一定会摘取了那朵火的花,再等一刻
儿,那盏小灯便要在我的眼前发亮了,在我的胸上发亮了,在我的心上发亮了……
多么莹澈的小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