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都戴着蛤蟆镜,过去可没有这种事。据说戴上这种眼镜在阳光下不晃眼,能养目。
可是他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他一辈子没戴过那东西,也从来没觉得太阳晃眼。还有
那满街的花花绿绿:紫色的、形状很像是窝窝头、扣在人脑袋上能把大半个脸罩住
的怪里怪气的草帽,大得足能装进一个七八岁小孩子的手提包,有的像花蝴蝶、有
的像斑马、有的像半透明的纱灯等等五花八门的连衣裙子,橱窗里的穿得洋里洋气、
脸上永远也没有一点表情的服装模特儿,瘦得紧紧包着屁股、紧紧裹着大腿、把这
两个地方都显示得异常清楚的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裤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叫卖出
售的《健与美》、《服装》、《食品》……。这一切都使王府井显得比过去更繁华、
更热闹了,可也使他觉得更陌生了。他甚至有一种身在异乡之感。不错,除了夹杂
在人群里的一些不多的“老外”,这里绝大部分的面孔他都是熟悉的,那都是中国
人的脸。而且,除了断续听到的一些外地口音,这里满街流动的都是他听惯了的北
京话。但是他还是有一种身在异乡之感。虽说他平时不喜欢出门,不喜欢上街,尤
其不喜欢到王府井这样的地方来玩,然而像今天这样,在擦肩接踵的人群里却有一
种孤独感,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要知道他是老北京。他祖祖辈辈都住在北京。只不
过他曾祖父辈以前他们家住在北京郊区,在西直门外正兰旗。
然而他们家并不是旗人。他们家是在他祖父那一辈上迁到北京城里来的。他祖
父和父亲都是一小在崇文门外一家棺材铺学徒,后来都是打了一辈子棺材。不过他
倒没有学打棺材,他学的是黑白铁活,北京人简单称之为“焊洋铁壶”。他挑着一
副装着带风箱的小火炉、各种厚薄的零碎的黑白铁片,以及一套包括锤子剪子砧子
等家伙什的担子, 整天沿着大街小巷转。 一听到他那用吵哑的嗓音喊出来的一声
“焊洋铁壶……!”
往往就有一两个小黑门呀一声打开,然后就有人拿着脸盆、铁壶、水瓢之类东
西让他修理。他总是找一棵老槐树的近旁撂下摊子,在槐树的树荫下一会儿剪这剪
那,一会儿敲敲打打,一会儿呱哒呱哒地拉风箱烧火,一会儿用焊锡焊,一忙忙半
天。小胡同里很安静,除了天上的鸽哨声和树上的伏天叫,没有人打扰他。只偶尔
有一两个“吊死鬼”掉到他脖子上或肩膀上,凉凉的。如果这时候他手头正忙,比
如在用烙铁哧溜哧溜地溜一道焊缝,他就不去管它,任它在身上爬。等到手头上的
活干完了,他才把那“吊死鬼”轻轻捏下来,再轻轻扔到槐树根下,看着它一点儿
一点儿地往树上爬。有时候他这样呆呆地要看好久好久,忘了手里的活儿,连炉火
熄了都不觉得。
他们是从王府井大街南口走进来的。一路上他还是始终和他们相隔二十五步左
右。只是越往北走,距百货大楼越近,人也越拥挤,保持这二十五步的距离也越困
难,他必须十分注意才行。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由于他紧盯着女儿和那小伙
子的背影丝毫不敢松懈,因而他用不着再为控制自己的眼睛的余光而苦恼。那些暴
露得过分的胳膊和脖子,那些过分隆起的乳房,那些在女人身上过分突出的种种曲
线,都渐渐变成很虚的、似有若无的东西。另外,这种专注还使他可以很仔细地研
究和考察那小伙子。那小伙子让他挺满意的。
还在没有走进王府井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小伙子虽然一路上和女儿有说有
笑,可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一尺左右,从来没有肩膀靠着肩膀。他对这一
点很重视。这说明那小伙子很可能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但是这需要进一步考察。
而在王府井街上的拥挤的人群里,正是考察那小伙子的好机会。开始的时候,他有
点不放心。因为那小伙子已经把他的肩膀和女儿的肩膀之间的距离缩减到半尺左右。
这当然也是因为人群越来越挤,像方才那样从容地并肩而行相当困难。但是那小伙
子会不会有意利用这个机会呢?半尺是个很不安全的距离。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担
忧绝不是多余。那是他们走到儿童商店门口的时候,这里人多得挤成一团。有很多
人要进儿童商店,有很多人要从儿童商店走出,而商店门口人行道上还有很多人要
来往通过。于是四股人流在这里汇合,互相挤,互相推,互相吵,互相笑。几只玩
具的大刀和带红樱的长枪在人群头上挥舞着,一个一岁多的胖胖的小男孩被高举在
半空咯咯地笑,几个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腿裤子的小伙子高声喊着,企图维护秩序,
一个姑娘提着一只高跟凉鞋冲出人群。老金头一下被吸进这股人的漩涡。他那时候
和那小伙子及女儿相距不过八九步远,可是他只来得及向他们投去很短的一瞥,就
再不见他们的影子。而这最后一瞥让他十分不安。因为他看见那小伙子和女儿之间
不仅不再相距半尺,而且两个人身体挨身体地紧紧靠在了一起。他还觉得那小伙子
似乎用一只胳膊紧紧搂着女儿的腰。不过这只是他从那小伙子的姿势中判断的。他
看不见那小伙子的胳膊,也看不见女儿的腰。他不禁焦虑万分。这焦虑又因为他被
挟持在人群里,怎么也冲不出去而变得火冒三丈。不过他这火并没有冒到脸上来。
他只是喊着“劳驾!劳驾!”并且护持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用力往外挤。那孩子
哇哇地哭个不停。那妇女死死地揪着他的袖子。后来他们终于挤出了人群。那妇女
一边哄孩子一边对他千谢万谢。然而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他急急忙忙向前追去,在
一簇一簇的行人中东寻西觅。他这不是第一次当女儿谈恋爱时在后面尾随。过去女
儿和人家出去玩,他也像今天这样跟在后面,隔着二十五步左右的距离。可是那几
次他和他们从来没有走失过。这次却糊里糊涂地把女儿丢了个无影无踪。不过,他
仍然保持着镇静。他一面用目光在大街两边人行道的来往人群里搜索,一面检查他
遇到的每一家商店,每一个卖雪糕和冰棍的小摊,每一堆不知道为什么拥在一起的
人群。
会不会是女儿和那小伙子串通好了有意甩掉他?这个念头闪电似的在他头脑里
掠过。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不可能。她从小就是一个胆小、听话的老实
姑娘。她从小就怕他。前两天她还哭着对他说,只要爸爸有一点不满意,她就不结
婚,实在不行,她可以一生不嫁人,跟着爸爸过一辈子。那时候他正坐在老槐树底
下喝酒,一把团扇把小院里煽得满院都是酒香。听了女儿这话,他当时并没说什么,
只觉得一口酒下肚之后,那酒味儿比平时更浓、更香。但是,他也只是听女儿这样
说说而已,他还真能让女儿一辈子不出嫁?
当然不能。这孩子是他掌上明珠。他只是想让女儿找到一个忠厚、老实,能够
靠得住,而且能够靠一辈子的爱人。他只是不放心女儿,怕她上当,受骗,不学好,
走邪路。大概两年多以前的一个冬天,下了一场几天几夜不停的大雪,他为了怕骑
车摔跤,就乘公共汽车上下班;这几天乘车的经历使他终身难忘,使他在好多天里
一看见女儿就不由得疑虑重重。
当他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对青年男女亲密地抱在一起,他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
或是眼睛出了毛病。他不由得又盯了一眼。一点不错,真是一对年轻人在一起抱着。
那小伙子个子很高,一手扶着头顶上的车把手,一手搂着那姑娘的腰。那姑娘两只
手扶着那小伙子的肩膀,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上,眼睛闭着,嘴里却不时轻声说着
什么。车上的灯熄了,只有路灯的光亮一明一暗地投进车窗,使那一对拥抱在一起
的身形时隐时现。而且,每当车厢里幽幽地亮起来时,在那姑娘的黑黑的头发上,
鲜红的拉毛围巾上,长长的睫毛上,都有雪花在晶莹地闪光,非常惹人注意。老金
头感到震惊。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老封建,对自由恋爱并不反对。但是对眼前这种
景象,使他大吃一惊。他赶快把眼光移开去。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像这样拥抱在一
起的年轻人,在车上竟还有好几对。
有好一阵,他困窘、惶惑、恼怒,为那些年轻人不好意思,为车上的乘客无动
于衷生气,为自己心头上一阵莫名的骚动烦躁,为不知道把眼光投向哪里而冒火。
最后,他打定主意目不斜视地看车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然而,他竟在那轻捷地翩
跹起舞、满天里相互追逐的雪花中看到女儿的影子,看到她也在大庭广众、众目睽
睽之下和一个小伙子紧紧拥抱。他不禁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就是在这一刹
那,他果断地做了个决定:从今以后,只要是女儿谈恋爱,只要是女儿和一个小伙
子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一定要在场。
出乎他意料,那小伙子和女儿原来并没有走出很远。他们正站在盛锡福鞋帽店
的门前,大概是在看橱窗里的鞋,一人手里还拿着一根雪糕。他一看这情景马上放
了心。并且由于发觉自己距他们太近,大大缩短了二十五步的距离,他又急忙向后
退了一段。他为了使自己显得自然,就半转过身,看精工钟表维修店的橱窗。这商
店那与众不同的气派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敢走到里面去仔细看看。果然那小
伙子和女儿又继续往前走了。他略微研究了一下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由得心里
十分欣慰。因为那距离已经又恢复到一尺左右。这使得他重新对那小伙子有了好感,
不安心情也一扫而空。特别看到迎面走过来的几对青年男女,无一不是男的挽着女
的胳膊,而女的又紧紧贴着男的身子,以至走起路来身子都是倾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