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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的爱,愿太阳发出永恒的光和热,愿人间充满永恒的温暖和安慰。”
一九七九年二月一日
(原载《作品》1979年第3期)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桃园
冯文炳
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种桃
为业,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园,——桃园简直是王老大的另一个名字。在这小小的县
城里,再没有别个种了这么多的桃子。
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
那一座“照墙”,望去已经不显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而照墙
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
上面。说不定王老大得了这么一大块地就因为与杀场接壤哩。这里,倘不是有人来
栽树木,也只会让野草生长下去。
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但这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城上的游人可
以随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
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见红日头,——
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
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
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话这样说,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园里面有一口井。
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
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桃树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饭吃哩。
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了她的
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
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
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
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
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的照
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
秋天的天实在是高哩。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
了,连爸爸已经走到了园的尽头她也没有去理会。月亮这么早就出来!有的时候清
早也有月亮!
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
这个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岂不连苔也看不见?——她的桃园倘若是种
橘子才好,苔还不如橘子的叶子是真绿!她曾经在一个人家的院子旁边走过,一棵
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树的浓荫俨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
是一园的桃叶。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这时她要说不称意罢。
桃树已经不大经得起风,叶子吹落不少,无有精神。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
“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树下,抱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
叶,——是这个树吗?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
桃花她不见得怎样的喜欢,风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欢!她还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
哩,爸爸不晓得!(这就是说没有人晓得)
……
“阿毛,进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风很凉。”
王老大走到了门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这才看见爸爸脚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响。
“爸爸,你还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起来。”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实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当初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半夜三更还要
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里去喝!但妈妈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没有回也不应
该老早就把门关起来!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罢!
“阿毛,今天一天没有看见你吃点什么,老是喝茶,茶饱得了肚子吗?我爸爸
喝酒是喝得饱肚子的。”
“不要什么东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
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
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王老大这样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汉。
“这个死人的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了这么时候影子也
不看见他一个!”
“张四叔还差我们钱吗?”阿毛轻声的说。
“怎么说不差呢?差两吊。”
这时月亮才真个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
脱草鞋,——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你想橘子吃吗?”
“不。”
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
吃过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热的哩!”
阿毛——心里晓得爸爸摸她的脑壳又捏一捏手,枕着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
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桃叶要说是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以下都湮了,——叶子
是刚湮过的!地面到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当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树之上了。
但屋是低的。过去,都不属桃园。
杀场是露场,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杀”字偏风一般的自然而然
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
干!越照是越湿的,越湿也越照。你不会去记问草,虽则湿的就是白天里极目而绿
的草,——你只再看一看黄草屋!分明的蜿蜒着,是路,路仿佛说它在等行人。王
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归他的家,是惯事,——不要怕他一脚踏到草里去,草露
湿不了他的脚,正如他的酒红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来,故意缩着那么矮,而又使劲的白,是衙门
的墙;簇簇的瓦,成了乌云,黑不了青天……
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了出惊。
茅屋大概不该有。
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
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
衙门更锣响。
“爸爸,这是打更吗?”
“是。”爸爸是信口答着。
这个令阿毛爽快:深夜响锣。她懂得打更,很少听见过打更。她又紧紧的把眼
闭住——她怕了。这怕,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恐怕也有关系。声音是慢慢的度来,度
过一切,到这里,是这个怕。
接着是静默。
“我要喝茶。”阿毛说。
灯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来摸茶壶。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庙去烧香,去问一问菩萨。”
“是的。”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
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
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脸上尽是汗哩。阿毛开言
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现在这个尼姑走进了她的桃园,她的茂盛的桃园。
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
“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
一张,——上是屋顶。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
叫爸爸这样!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
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那里有桃子卖呢?”
一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
“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会移动,他的酒瓶放
在一角,居然会亮了起来!王老大怒目而视。
阿毛说过,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还来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
完了似的!
王老大挟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