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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他身旁经过。士忽然产生了在空中灿烂的阳光中自如飘移的感觉,然后,他淡淡
一笑。他认识到自古以来,他就绕着这个花坛行走,他从记事起就在这儿读书。有
多美呀,他冲着女护士的背影说了一句。从此,士爱上了所有推手推车的女性,倘
若她们娇艳,他则倍加珍爱。
夏天和写作
整整一个夏天,我犹如陷入了梦魇之中。我放弃了我所喜爱的法国作家,把他
们的作品塞进我那布满灰尘的书架。即使夜深人静,独处的恬适促人沉思时,我也
一反常态不去阅读它们,仿佛生怕被那奇妙的叙述引入平凡的妄想,使我丧失在每
一个安谧的下午体会到的具体而无从把握的现实感。
我的手臂已经开始康复,力量和操纵什么的欲望也在每一簇神经和肌肉间觉醒,
我又恢复了我在房间里的烦躁不安的走动。我在等待女护士的来临。
那个令人焦虑也令人愉快的夏季,后每天下午都上我这儿来。她给我带来三七
片也给我带来叫人晕眩的各类消息,诸如步枪走火,尸体被盗,水上芭蕾或者赌具
展销。当然,我逐渐听懂了后的微言大义,她似乎要带给我一个世事纷乱的假象,
以此把胆战心惊的我困在家中。
“你写吧,你把我说的一切全写下来。”后注视着我,嘱咐道。
我知道,有一类女性是仁慈的,她们和蔼地告诉我们斑驳的世相,以此来取悦
她们自己那柔弱的心灵。而这种优雅的气质最令人心醉。
我爱她的胡说八道,爱她的唾沫星子乱飞,爱她整洁的衣着和上色的指甲,爱
她的步履她的带铁掌的皮鞋,总之,后使我迷恋。
整个夏天我从头至尾都是后的病人,我对她言听计从,我在三伏天里铺开五百
格的稿纸,挥汗抒写一部可能叫做《眺望时间消逝》的书,我把后写进我的小说,
以我的想入非非的叙述整治这个折腾了我一个夏天的女护士。我想我因交通事故落
入后的手中如同她落入我的小说均属天意,这就是我们感情的奇异的关系。
我从来不打听后的身世,我向来没这嗜好。这倒不是我有什么优异的品德,只
是我的虚构的禀赋和杜撰的热情取代了它。我想这样后和世界才更合我的心意。
我和后相处的日子是短暂而又愉快的,我从不打算在这类事情上搞什么创新,
我们同别人一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对我们来说那种老式的、规规矩矩的、不太
老练的方式更符合后和我的口味。我学习五十年代的激情把白衬衫的袖子卷得高高
的,后学习三十年代的电影神色匆忙地走路。我们的爱情使我们渐渐地离原先的我
们越来越远。我们相对于从前的岁月来说,已经面目全非。这种禁闭式的写作使我
不安到如一名跳神的巫师,而每天准时前来的后则神色可疑得像一个偷运军火的无
赖。我们在炎热的日子里气喘吁吁的,像两只狗一样相依为命。我们谈起那些著名
的热烈的罗曼史就惭愧得无地自容。我们即使耗尽我们的情感也无济于事。于是,
我们的爱情索性在我们各自的体内蹲伏起来。我们用更多的时间来琢磨傍晚的台风
和深夜的闪电,等待在窗前出现一名或者两名魔鬼,我们被如许对恐惧的期盼统摄
着,让走廊里的窗户叫风雨捣弄了一夜也不敢去关上。
我在研究小说中后的归宿时伴着惊恐和忧虑入睡,而后一直坐着等待黑夜过去
.
永垂不朽
“我永远是一个忧郁的孩子。”说这句话的人是守床者士。这会儿,他正徜徉
在十二月的夹竹桃的疏朗的阴影里,正午的忧伤的阳光在他屏息凝神的遐思里投下
无可奈何的一瞥。他的脸庞仿佛蒙着思绪的薄纱,犹如躺在迷惘的睡眠里的处子。
他把自己悲伤地设想为在窗前阳光下写作的作家,纯洁地抒展歌喉吟唱过了时的谣
曲的合唱队次高音部的中年演员,战争时期的精疲力竭的和平使者或者某棵孤单的
行道树下的失恋的少男。
在士的转瞬即逝的想象里命运的惩罚像祈祷书里的豪雨一样劈啪地下个不停。
“我要保持沉默。”他像一个弱智儿童一样对自己唠叨这句过份诗意的叮嘱已有些
年头了。尽管士在一生中情欲完全升华到令人困惑的头颅之后,才稍稍领悟到并没
有一部情爱法典可供阅读。他这惨淡的一生就像一个弱视者迟到进入了漆黑一团的
爱欲的影院,银幕上的对白和肉体是那么耀眼,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按时入场的痴男怨女们掩面而泣的唏嘘声就像是对士的嘲弄。
士是各类文学作品的热心读者,他把这看成是苍白人生的唯一慰藉。文学语言
帮助他进入日常语言的皱折之中,时间因之而展开,空间因此而变形。士感到于须
臾之间进入了生命的电声控制室,不经意间打开了延时开关,他成了自己生命声音
的影子。这个花哨的虚像对它的源泉形影不离,比沉溺在爱河里的缠绵的情侣更加
难舍难分。
当非常潮湿的冬天来临的时候,后已经为自己在热切而宽敞的意念里收藏了好
些心爱的玩艺儿。列在首位的是一柄在望亮的锋刃边缘纹着裸女的小刻刀。这是后
在一个星期六下午于一个吵吵嚷嚷的地摊上看好了的。在此之后,每逢星期六她都
要去光顾一下小地摊,将这把小刻刀捧在心里,端详一番,用手指摩挲着锋刃一侧
的裸女,心里美滋滋的。
同样使后心醉神迷的另一件玩物是一叠可以对折起来藏在裤袋里的三色画片,
画上是几组精心绘制的小人儿,随着翻动画片可以得到几组乃至几十组遂人心愿而
又各各不同的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来。这玩艺是由一精瘦精瘦的老者所收藏的。这
老人就是士。士的行踪飘忽不定,这给倾慕者后带来了不少麻烦,每当她被思念中
的画中人搅得寝食不安时,她总得窜上大街在各个旮旯里搜寻三色画片的占有者。
令后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尽管这些玩艺儿全都使她倾心相恋,她的鬼迷心窍的行
径也从未使她走上梁上君子的道路,她为自己的纯洁和坚贞由衷地自豪。就这样,
她开始了自觉而孤独的人生旅程。
关闭的港口是冬季城市的一大景色,后则是这一奇观的忠实的观赏者。她混迹
于闲散的人群之中,她们偶尔只交谈片言只语,意思含糊不清,几乎不构成思想的
交流。这一群东张西望的男人女人,没有姓名,没有往事,彼此也没有联系。后在
寒冷的码头上用想象之手触摸他们冷漠的面颊。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构成一
个与社会疏离的个人幻景。忽然之间,他们中间某个人消失不见了,他们就像失去
了一个游戏伙伴,顿时沉下脸来,仿佛他是破坏了规则而被除名的。后在他们中间
生活了一阵子,他们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划分时代的方式令她胃疼。
询问
所有生离死别的故事都开始于一次爱情。守床者士当时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
年,这个黄皮肤的小家伙的怯生生的情态引发了一位寡妇的暮年之恋。
这位妇人最初是在她的母亲不堪肺结核病的反复折磨引颈自刎之后于一个冬日
的黄昏乘一艘吭哧吭哧直喘气的破货轮上这儿来的,那一年她刚满十七岁,却已经
长就了一张妇人的脸,她的并不轻松的旅程使她的容貌平添一层憔悴。犹如牲口过
秤一般没等安稳停当,便被一位中年谢顶的牙科医生娶了去,她不费吹灰之力使自
己成了这个有着喜闻病人口臭的怪癖的庸医的女佣。正是在这时辰,在她痛不欲生
而又无所作为的当口,作为迟暮之恋的过早的序幕上演了。
这个长着一双细长眼睛的美少年每周来上二次声乐课。他总是先轻轻地敲一阵
门,然后,退到那一丛夹竹桃中间静静等待着。这一年春天,给士来开门的是这个
日后注定要做寡妇的人。士刚刚叫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震得有几丝紊乱的脑子清静
下来,立即又让一双棕色的眼珠掠去了正常的判断。他们相爱了。当然,实际发生
的爱情还要晚些时候才会出现。
士穿过带股子霉味的狭长走廊,来到牙科医生的卧室里。此刻新婚的牙科医生
全然不顾户外的大好春光,紧闭窗帘,在靠床放置的那架琴键泛黄就跟病人的牙垢
似的钢琴前正襟危坐。他要传授的是用呼吸控制发声。牙医强调了重点之后,便开
始做生理解剖式的分析,他用一尘不染的纤长手指轻松地挑开士的小猪皮皮带。他
开始告诉士横隔膜的位置,以及深度吸气以后内脏受压迫的位置。最后,牙医捎带
指出了(同时也是强调指出了)生殖器的位置。他轻轻接触了一下,便收回手来。
整个过程士始终屏住呼吸,所有歌唱呼吸的要素连同卡卢索、琪利的谆谆教诲全变
成了一片喁喁情话,而那双棕色的眼睛则在卧床的另一侧无动于衷地更换内衣。
我的素材或者说原型是摇摆不定的,有一阵子他们似乎忧郁浪漫,适宜作玛格
丽特·杜拉或者弗朗索瓦·萨冈笔下的男女,近来他们庸俗多了,身上沾染了少许
岛民的偏狭和自命不凡,有点近似奥斯汀或者晚近的安格斯——威尔逊作品中尖酸
刻薄的有闲阶层的子弟了。并且未来还有那么遥远,那么漫长的日子,说不准他们
还乐意变成什么样子,晒黑了皮肤冒充印地安人抑或非洲土著也难说。
约而言之,我的典型人物是变化多端的,较之热衷于探索所谓小说形式的作者
远胜一筹。
我不打算写一部伤感的回忆录,我知道人们讨厌这类假模假式的玩艺。我们的
大胆的暴露和剀切的忏悔早已使人倒了胃口,我们的微小的瑕疵和似是而非的痼疾
已不再能唤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当人们把他们的同情心从一个优雅的躺在床上的变
态者的迷人追述中移开时,他们已经宣告了自命不凡的时代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