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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了那张签纸,说,不必了。然后,我掏出张10元票子,他拿手摸了摸,仔细
收好。接着,他领我到一片矮灌木丛跟前,拨开树枝,现出一条隐隐约约的人踩的
痕迹,说,这就是路。从这儿,一直往前,能找到那个人。
我一路爬坡攀崖,在树丛里钻来钻去,到了孤零零的一座山头,往左一踅,眼
前出现一块平地,悬在山腰上。两间拿石片叠的小屋,紧贴着山的南坡。石墙上模
模糊糊几个字,有点像“千古历山”。在石屋前的空地上,对着阳光,坐着一个女
人,在闭目养神。我想,她就是我的姑姑。
我一步步往前,看清了那张脸。我注意到,有只米粒大的青蜘蛛,正顺着她的
领子,往上爬在她脸上,然后放慢步伐,蠕动而行。可她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就
是不举手赶走这东西,或是索性掐死它。我认定,自己找到了姑姑。世上除了她,
恐怕不会有人能容忍一只青蜘蛛在脸上横行。我认定找对了人,有些担心,怕那只
米粒大的青东西有毒,怕它不留神伤了我姑姑。我上前一步,叫声“姑姑”,伸手
朝青蜘蛛抓去。这时,姑姑她睁开了眼睛。
我说:“姑姑,是我呀,我来看你了!”
她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似乎没看见我,也没听见我的话。我继续叫她,告诉
她,我是她侄儿,又说出自己的小名,再说出全家的名字,当我提到爷爷,就是她
爸的名字时,她的眼睛眯出一条缝。
她说:“你说你是谁?要干吗?”
我告诉她,我是她侄儿,她是我姑姑,我是来看望她的。是爷爷,也就是她爸,
让我来看望她,替他问她好的。我还拿出照片,就是惟一的那张全家福,指指上面
的小姑娘,就是姑姑本人,再指着年纪最大的男人,就是我爷爷,她爸,告诉她,
是他让我来的。凭着直觉,我认定该这么做。我相信,爷爷是姑姑的兴奋点,一生
最大最大的兴奋点,就像上次,我一提到姑姑,爷爷就从昏睡中清醒一样,眼下,
我只能拿她爸这张最有效的牌,来把她从浑浑噩噩中唤醒,激活。
她对着照片上的我爷爷,瞅了好长一会儿。接着,她开始打呵欠,一个接一个
地打,像是睡了十年八载,想醒不醒,拼命挣扎的样子。不过,她脸上还是起了变
化。她的脸在变,一点一点地,在缓慢清醒。我耐心守候在跟前,等啊等啊,太阳
沿着山坡升起,又沿着山势下滑。终于,我姑姑,经过长时间思索之后,醒过来了。
姑姑说:“是你啊,你长这么大了?我简直认不出了。”
我告诉她,她离开家,已经15年了,整整15年,我怎会不长大?她思索着这个
数字,那种神情,像是把15年当做一根绳子,或是一杆标尺,闭上眼睛朝另一头,
慢慢摸索。这次很快,她摸到了尽头,记起了当初离家出走的情形。她说,当时,
那个老太婆,不折不扣的刽子手,她指的是我奶奶,她妈,正在厨房里,进行着一
场新的屠杀。
我说:“姑姑,你弄错了,我敢保证,你真的弄错了。”
我告诉姑姑,那是我过生日的第二天,奶奶她没有杀仔公鸡,而是在弄蔬菜。
那天,厨房里,差不多全是青菜萝卜之类的东西。
姑姑说她没错。她声称,那是她亲眼目睹的一场有预谋的屠杀。是真正的谋杀。
事隔15年,她还记得那么清楚。当时,姑姑她路过厨房,往里面无意中看了一眼。
就是这时候,那个老太婆,刽子手,正把一条鲜活的性命,按在手底,举刀恶狠狠
地从空中划过,一剖两截,要了它的命。
我姑姑指的是,奶奶拿刀,把一根头带绿缨的胡萝卜,斩成了两截。她认定这
是谋杀。确实,姑姑与众不同。她有自己的一套。在她眼里,头带绿缨的胡萝卜,
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去掉绿缨的胡萝卜,则是遭到残害的尸体。姑姑的那一套,
准确的表述是,任何能再生的东西,是鲜活生命;由于人为因素,不能再生的东西,
是遭残害的尸体。比如,未经碾轧的稻粒,是鲜活生命,脱了壳的白米,是残害过
的尸体;再比如,小麦是生命,面粉是尸体,等等。就是这样,我姑姑,就像我上
次向爷爷请教枪法时说的,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用让人难以理解的她的那一
套,来衡量一切,苛求一切,随时把“刽子手”、“谋杀”这类恐怖词汇,硬加到
她认定的那些人头上。
我朝姑姑看看,她满头乱发,一身枯槁。关于她的错乱、出走,爷爷,奶奶,
还有我爸我妈,还有其他人,各有猜测。我爸我妈,包括大多数人,认为是她个人
问题,受了强刺激;我奶奶,摇晃着那颗迷信脑袋,竟然相信什么佛缘这种东西,
说她离家出走,是前世今生,自有定数;我爷爷,跟自己女儿关系亲密,提供了一
些鲜为人知的细节,说她仿照一种什么方法,调理身体失当,岔了气息,导致走火
入魔。关于姑姑,基本就是以上三种看法。我从来没往深处想,到底谁的对,我所
能认定的,就是,我的姑姑,她的脑子肯定坏了。
我说:“姑姑,你错啦,奶奶其实是个好人。”
姑姑说:“刽子手!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我说:“姑姑,你说奶奶是刽子手,那么,爷爷呢,爷爷他算什么呢?”
她问我,是不是听别人说过,爷爷从前的那些事,他打死的某个日本鬼子,或
中国的伪军、顽军。我点头说是。我以为她会辩解,爷爷打死的,都是些该死的人。
没有。姑姑索性矢口否认发生过这种事。她说,她从来不相信他这么干过。
我说:“这是真的,他真干过,大家都这么说。”
姑姑说:“依我的经验,大家都这么说的那种事,肯定不是真的。”
我说:“姑姑,爷爷的事是真的,爷爷自己承认过,他本人亲口说的,我亲耳
听见的。”
姑姑说:“本人亲口说的,亲耳听见的,又能说明什么?”
姑姑说她只相信亲眼目睹的那些事。她认定,爷爷当年如何如何,大家都那么
说,因此,肯定不是真的,她绝对不信。她倒是亲眼看见,那个老太婆,一个不折
不扣的刽子手,每天都在厨房里,进行那种有预谋的屠杀。
我劝了又劝,说其实奶奶是个好人。我也举例说,奶奶差不多每天都烧香,为
家里的每一个人,也包括姑姑她,而且,将她排在第三位,最后才是奶奶本人,祈
祷平安。
姑姑说:“鳄鱼!这条流泪的老鳄鱼!”
姑姑说奶奶是条不折不扣的老鳄鱼。她说,那个老太婆,每次残害仔公鸡时,
都念叨什么“公鸡公鸡你莫怪,只因你是人的菜”这句。还有,那个刽子手,既在
厨房进行大屠杀,又每天烧香拜佛,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虚伪的人了,根本就是一条
假慈悲的,流泪的老鳄鱼。
我不想跟她再争论。我明白,姑姑没有变,自从脑子坏了,离家出走,她一直
没有变。15年没变,再过15年,也不会变,恐怕这辈子,她不会变了。我不想再争
下去。我觉得实在累了。而且,从到了这座山腰上,我空着肚子,争论到现在,早
就饿得受不了了。
自然而然地,有个疑问,浮上我心头。就是,姑姑她把所有能再生的东西,有
生命的东西,都看作一条性命,指责奶奶拿刀切碎胡萝卜,是蓄意谋杀。那么,她
平时吃些什么?她在这儿活了15年之久,是靠什么东西来填饱她的辘辘饥肠的?
姑姑立刻用她的那一套,回答了我。她早就在等我问呢。她把符合她那一套的
食物,逐一介绍给我。首先是桃、杏、李这些果子,当它们悬挂在枝头时,她绝不
碰一碰,一旦成熟,掉落下地,她捡起它们,吃掉果肉,再把果核埋进土里,延续
它们的生命。我惊讶地问,就这些桃、杏、李,能当主粮,填饱肚子?姑姑说,当
然不是,这不是她的主粮。她说她的主粮是枣,大枣,小枣,酸枣,各种各样的枣
儿。离家15年来,她基本上吃的是这种东西。
在姑姑的两间石屋里,我看到贮藏着的枣,到处是枣,各种各样的枣。姑姑说,
跟对待那些桃、杏、李一样,当这些枣掉落在地上时,她才收集,保存。她只吃它
们势将腐烂的果肉,留下有生命的果核,撒到四周山上,继续繁衍。我学着姑姑的
样儿,拿几枚枣肉,填了一下肚子。接着,跟着她一道,去埋那些被看作是性命的
枣核。我看见两间石屋周围,到处是树,各种各样的树,桃树,杏树,李树,更多
更多的是,枣树。
我在石屋里住了两宿,第三天上午,动身往回返之前,我试着劝姑姑回家。她
说不。她说,只要那个刽子手,那条老鳄鱼,一天不停止在厨房里的屠杀,她就绝
不可能回去。
我再次认定,姑姑她脑子坏掉了,不是一般说来的那种坏掉,而是彻底的、整
个儿的那种坏掉。过了这么多年,整整15年,她一点没变,或者说,她越走越远,
任何人,哪怕我爷爷,就是她爸,恐怕也无法拉她回转身子,重返人间烟火。于是,
我不再白费口舌,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告诉姑姑说,我这就走。然后,挥挥手,跟她告别。我顺着来时的路,登攀
翻爬,越走越远,回身看去,先是姑姑成一个模糊的点,后来,石屋也成了一个模
糊的点。再往前,那两个模糊的点,都不见了。一瞬间,我实在控制不住了,只好
放开闸门,任由跳荡的泪水,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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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上午,我才赶到家。我翻看那只专用呼机,有个号码,是昨天这个时候
拷过来的。我试着回过去,那边说,这是公用话亭。我定定神,打电话给李队长,
说我准时回来了。李队长提醒说,我得抓紧恢复四天前的样子,以便继续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