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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十全十美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是把矛头指向整个警察队伍。他说:“好啦,你
别想跟我再耍你的那一套啦!”
我说,是我们刑警队李队长,说我恐怕不能再干刑警,得改干治安警的。不过,
这事跟李队长没关系,全怪我自己。我说了李队长的名字,爷爷目光茫然。我说,
就是跟我爸有过生死之交的那个人。爷爷目光依旧茫然。看来,他并不像他自己所
描绘的那般清醒。于是,我就改口,说为什么全怪我自己。我告诉爷爷,我训练打
靶时,枪法太臭,拖了整个刑警队的后腿。
我还承认,我读警校时,成绩单射击一栏里,勉勉强强及格的分数,都不是真
的,都是我死乞白赖的结果。在所有的实弹射击中,我打得最高的是五环,打得最
多的,要么是一环,要么是零环。当刑警以后,我射击成绩糟糕得别人难以容忍。
最近的一次实弹射击,我第一次打了五环,第二次三环,后面是两环。再往下,从
靶子上根本找不到任何弹孔了。我告诉爷爷,枪法这么臭的人,是没有资格当动真
刀真枪的刑警的。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所遇到的,那点很小很小的,麻烦。
我说,爷爷,李队长认为我丢尽了您的脸。李队长说,有我这个枪法这么臭的
孙子,真是丢尽了您的脸。爷爷问,谁?谁这么说?我说了李队长的名字,说就是
跟我爸有交情的那个人。爷爷张大嘴巴,呆望着我。我接着说,不但李队长,在我
很小的时候,除了我奶奶之外,我爸,我妈,还有其他人,都说过爷爷是个了不起
的英雄。而且,从我姑姑的话里,也能听出这种意思。
爷爷问:“你姑姑?她是怎么说我的?”
我说,姑姑的原话从字面意义上讲,不是好词,因为姑姑她脑子坏了,整天颠
颠倒倒,跟别人不同,跟任何人都不同。她总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爷爷点头说,
她就是这方面有点儿像他。然后,他又追问她怎么说。我告诉他,姑姑的原话确实
不是好词,说他,比说奶奶还难听。我说,爷爷,姑姑的话倒从反面证明,您是大
家说的了不起的英雄。
爷爷说:“好啦,说吧,干吗告诉我这些?”
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请教,他当年枪法百发百中的秘诀。我问爷爷,他当年
到底是怎么朝那帮人开火的?就是,最初的日本兵,被称作“鬼子”的;还有变节
投降过去,被称作“伪军”的;还有赶走前边两拨之后,被称作“顽军”的,那么
一大帮人。
我说:“爷爷,当年,您是怎样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地,撂倒这些家伙,要了
他们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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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会儿,爷爷有点像彻底清醒的样子。他问,我是不是想当个好射手,就是
举起一把枪,想打哪儿就打哪儿、想在哪儿撂倒就在哪儿撂倒谁的那种射手。我点
头说是。他随即拿手朝西一指,问我看见那里有什么。
西边是一片空旷之地。这儿是城市边缘,我们住在六楼,就是顶层,这幢老式
宿舍设计糟糕极了,可住在顶层却拥有一个挺实用的廊道。爷爷刚才就是顺着廊道,
随手一指的。我睁大眼睛,空中只有几片浮云,根本没有他所说的东西。
接着,爷爷让我从我奶奶每天供奉的香炉里,取出一支燃烧的香。他要我把它
放到对面那幢楼的楼顶上。等我爬上爬下,气喘吁吁地把一切做好,他就一本正经
地问我,对面楼顶上有什么。我回答说,有一支香。他问我是不是用眼睛看见的,
我说,根本不用拿眼看,我当然知道那儿有一支香,而且是由两块红砖夹着的,而
且它正在燃烧着。
爷爷说:“好啦,说吧,你姑姑,她是怎么说我的?”
爷爷准备跟我进行一笔公平交易。我这边的筹码是,说出姑姑说他的话。他那
边的筹码是,教我当个洞穿一切的神枪手。
我告诉爷爷,姑姑的原话不是好词,因为她总是活在她自己的荒唐世界里,并
且总是用她那荒唐标准,来瞄准一切。可是爷爷等着我说出来,我不说,他就不说。
于是,我就告诉爷爷,姑姑说他,比说奶奶还要难听。我接着说,姑姑竟然咬定,
奶奶每天都在行凶作案。
爷爷说:“你姑姑?这样说她妈妈?你姑姑说你奶奶每天都在行凶作案?”
我对爷爷说,在我八岁的时候,姑姑在离家出走前不久,就说过,她指控奶奶
有绝对把握,铁证如山。姑姑列举说,作案地点是厨房,作案凶器是那把菜刀,作
案时间是每一天。
爷爷说:“你姑姑?她真是这么说的?”
我说:“姑姑当时就对我宣称,奶奶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爷爷摇摇头,说姑姑就是这样,总跟别人拗着来,跟一切人拗着来。她就是这
方面有点儿像他。爷爷问我对这桩指控的看法,我说,我不赞同姑姑说奶奶的话。
我举例说,刚才我去香炉里拿香时,突然想起来,从我懂事那年起,奶奶每天都要
点燃这炉香,然后合起双手念念有词,比她杀仔公鸡时念叨的一长串词儿,还要长。
奶奶念的都是人的名字,当然,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我爸,接着,就是我姑姑。
然后,才是我爷爷、我妈和奶奶自己。我小时候就明白,奶奶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是在恳求她每天烧香供奉的那个什么神灵,保佑她马上要念出口的一长串名字里的
任何人,其中包括排列在第三位的姑姑。如果拿人与人之间公平、对等原则来衡量,
姑姑不思回报,反过来指控生她养她、为她祈福的人,当然难以洗脱恩将仇报的嫌
疑。
我说:“爷爷,我是个警察,又没有像姑姑那样,脑子混乱成一团糨糊。”
我告诉爷爷,姑姑说他,比说奶奶还要难听,因此,我不便重复。说完这话,
我觉得自己差不多算是交出了筹码。我提醒爷爷,下面轮到的应该是他,根据一开
始双方的约定,他必须交出那边的筹码,换句话说,他得交出当神枪手的秘诀。
爷爷还是让我朝西看,我瞪直眼睛,仍然看不见。爷爷声称他看见了,说那是
电视塔的塔尖。往下,爷爷又一本正经地问起对面楼顶,我说,不用拿眼看,我知
道那儿有一支香,被两块红砖夹住,燃烧着。爷爷却声称他是用眼睛看见这些的。
我请爷爷别耍他那一套,因为,谁都知道电视塔在西边,它当然有个塔尖;而对面
燃烧着的香火,是我刚刚爬楼,送上顶层的。
爷爷坚决要我再看,说这就是奥秘。我看来看去,看到了躲藏在浮云里的塔尖,
有米粒大;我只看见对面楼顶上一缕轻烟。爷爷说,要当神射手,得先练眼,必须
时时刻刻找样东西盯住它,一直盯得它从无到有,由模糊变清晰,自小变大,比如
说,塔尖由米粒变成黄豆,轻烟变成火苗,就算练眼成功。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
像他当年那样,举枪即中,绝无空发。
爷爷说:“孩子,你只要有空,就找样东西盯住,不管在哪儿,什么时间,是
什么东西,你盯住它,一直盯下去,盯稳,盯牢,盯清楚--我当年就这么干的-
-你不信试试看,不用多久就能成功。”
说完这些,爷爷又念叨起我姑姑。他开始跟我进行第二笔交易,要我找个机会,
去看看在山里带发修行的姑姑,替他问声好。
爷爷说,除了我,他最牵挂的就是我姑姑。爷爷说他太老,挪不动窝了,这辈
子恐怕再见不着我姑姑了。我明白他这会儿说的,句句是真。我小时候常听妈讲,
爷爷对我姑姑的偏爱,大致等于奶奶今天偏爱我。爷爷认定,自己今天如此清醒,
是绝对少见的,今后这种清醒恐怕越来越少,他生怕我不答应,承诺说,如果我愿
意辛苦走这一趟,他可以披露自己一件很丢脸的事。他本打算将它悄悄带进棺材里
去的,因为,这件事除他本人以外,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
我说:“好啦,我答应,说吧。”
爷爷告诉我,他在当神射手立下赫赫战功之前,其实是个胆小鬼,是个孬种,
还差点儿因此丢了小命。他是碰巧才变成我爸、我妈,还有其他人说的那个了不起
的英雄的。让爷爷很丢脸的事情经过是,当年,他穿上军装还不到半天,刚从死人
堆里捡了杆枪,在此之前,他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毛头小伙子。战斗这时打响了,
日本鬼子端着刺刀迎面扑过来。我爷爷站在第一排,身边都是跟他一样的新兵,没
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撒腿就跑,只有我爷爷一个人留在原地。爷爷披露的真实情况
是,他并不是后来在庆功大会上,人们颂扬他的那般镇定自若,英勇无比,而是吓
傻了,拉了一裤裆,两条腿重得像是埋在土里的木桩,满脑子想的,就是转身逃走,
可是,他的腿不听摆布,怎么也迈不动步子。这时,一个鬼子挺着刺刀,扑过来,
嘴里哇啦一声大叫。幸好日本人哇啦这么一叫,吓傻了的爷爷,身子打一个激灵,
双手不听使唤,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响,那个迎面扑来的鬼子,竟被
当场击毙。
爷爷说,不管是谁,其实下手杀第一个人,才是最难最难的,比杀自己还要难。
你只要干掉第一条人命,往下就不算什么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得
再多,跟砍瓜切菜差不多。那天,他扣动扳机打倒一个日本鬼子以后,逃跑的人壮
了胆,转回身去跟侵略者拼命,结果反败为胜,彻底扭转了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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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爷爷传授的那一套,练起了我的眼。我不折不扣地练着,只要有喘口气
的空闲,我逮谁是谁,哪怕是个人,是只嗡嗡乱舞的飞虫,是块石头,我一旦盯上
了,就像爷爷说的那样,就一直盯下去,盯稳,盯牢,盯清楚。一直盯得从无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