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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庙拆了,土改前的那些小破屋也拆了,还有啥?啊!”
是啊,还有啥呢?老寿的老伴刚去世,她心爱的小木柜子上次也支援了前线。
“别着急,咱再合计合计。”老寿把一碗滚热的汤鸡蛋端到老甘面前的矮桌上,
就急急出门去通知人了。
等到老韩和其他党团员、积极分子十多个人,跟着老寿走到屋里,只见老甘背
靠着炕,双手搭在匣子枪上,头歪到肩膀上睡得正香,桌上那碗汤鸡蛋已经冰凉了。
大伙儿蹑着脚,悄悄地围着那个睡着了的人,蹲下来,坐下来,开了一个哑巴
会,议题是明白的:柴草。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大
家都被紧急地动员了起来:柴草。
最后,大家看着老甘睡沉了的脸,相互坚决的眼色,点点头,散了会。
老寿送大伙儿走出屋去,没再进来。他站在屋前的枣树下发起愣来。这枣树不
大,可是结的小甜枣,可真没说的,土改时,老伴对分进的这三间草屋倒不怎样,
可是对屋前这七棵枣树,喜得几宿都没合上眼,头年打下的枣,她只给正要去参军
的儿子铁栓尝了几颗,全部都送到了部队,慰劳了解放军。
“铁栓娘,还是你想得好啊!”老寿在心里跟老伴合计着,“可不,你早就想
到了慰劳解放军。”
鸡叫三遍,晨曦初露的时候,老寿已脱了棉袄,抡起斧子,“哼”的一声,向
枣树砍了下去,树不大,老寿哼了三下,树就倒了,枝梢上还带着几颗红透了的枣
子。起早的孩子们欢叫着,一哄而上。老寿却笑得眼睛弯弯的,打量这棵树,捆捆
扎扎,不过担把光景,七棵树,不过七担柴。
“少是少了点儿,总比没有的强。”老寿想着,又“哼”的一声,向第二棵枣
树砍了下去。当他砍到第五棵的时候,他的膀子叫人从后面抱住了。回头一看,是
老甘,再一看,周围站着的,不尽是孩子,村里的一些爷们也站在那里,默默地看
着。老寿笑着说:“这地里的东西嘛!去了还能再长。去了枣树种梨树,咱拿枣儿
换梨吃。那梨又水灵又甜,比枣强多了。”
老甘紧紧捏着老寿的膀子,眼里转着泪花,说:“将来我们点灯不用油,耕地
不用牛,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果园。不过现在,你还是留两棵给孩子们解解馋吧!”
说话时,那些参加哑巴会的,也有没有参加的,挑的挑,扛的扛,都来了。大木柜,
石榴树,旧水车,洋槐树,一个老大爷带了两个孩子,抬来了一副板,老大爷挤到
老甘面前说:“咱没树,我有副寿材板,可行?”
老甘没有说话,他环顾着大家,又仔细地看着一件件的东西,最后说道:“老
少爷们,革命的衣食父母,你们对革命的贡献,党是不会忘记的。”
这个不算大的村落里,一夭放倒了二百多棵树,于是村子成了赤膊村。老甘含
着两眶热泪,从这个小小的赤膊村里,运走了一千担硬柴。
第二年的春天,当百万雄师飞渡长江的时候,老寿为村里果园培育的梨树苗苗,
已有筷子长了。当村里有人来看望苗苗的时候,这是老寿最高兴的事情了,眉毛一
耸一耸地说:“桃三梨四,大伙儿算算看,再过四年,老甘说的那种铁牛,咱不牵
它三五条回来才有鬼呢!”说着就坐在苗圃边的田埂上,抱着膝盖,乐得直摇晃身
子。
五 一味的梨呀!梨呀!哪象个革命的样子
老寿坐在窝棚前的地上,抱着膝盖,摇晃着身子,嘴里喃喃着什么,象傻了一
样。刚才甘书记已经说了,现在革命深入了,要不是看着他是个老同志,早把他当
绊脚石搬掉了。社员们见老寿这模样,含着眼泪劝他,哄他,拉着架着地把他弄回
家去。可是过不了一会儿,老寿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重又坐在窝棚前的地上,抱
着膝盖,摇晃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那汽灯抬来了,锯子斧子搬来了,锣鼓家伙敲
起来了,社员们举起斧子,梨树倒下来了,那用纸包裹着的青梨,也跟着横在了地
上。老寿身子摇得更厉害了,嘴里叨叨得也更响了,他唤着:“老甘哪!你来呀!
咱那老甘哪, 你怎么不见啦!…… ”他唤着,同时用手小心地把包梨的纸扒拉开
来,原先象鸡蛋大的青梨,已足足大了一圈,颜色也转淡了一些。
“哎!”老寿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就霍地站立起来,直楞楞地走到参加夜战的
甘书记面前,他想说;“凭良心,你限时限刻把梨树砍光,是真为了革命?是真为
了夺秋粮?你这是欺弄人,你这是为了向上报喜,你这是假革命!”可是老寿并没
吃过豹子胆, 他也没这口才。 他摇摇晃晃,站在甘书记面前,只是喃喃地说道:
“再等二十天,只要二十天,梨熟了再砍,啊?等梨下来了就砍,啊?麦子先下在
树行间,不耽误啊!”
老韩在旁一听,替他捏汗,便抢着说道:“老寿,你不要再说了。三天要改变
面貌,这是党的决定。”
“甘书记,不能等了?二十天也不行?”老寿仍不死心。
“不行!”甘书记面容严肃,说道:“我们现在不是闹生产,这是闹革命!需
要的时候,命都要豁上,你还是梨呀,梨呀!还是一个党员,象话吗?”
“哎!”老寿象是受了伤,痛苦地唤了一声,就两手扒开了衣裳,露出了瘦骨
嶙峋的胸膛,哑声地说道:“拿去吧!为革命我没怕死过。把我这块石头搬了吧!
我是块石头,绊脚的石头,我赶不了这形势,我闹不来这革命,我想不通,把我搬
掉吧!搬掉吧!……”
老韩急忙喝道:“老寿你喝醉啦?快回去。”甘书记却摇头叹惜道:“可见这
场革命考人。他要向右倒,想拉也拉不住啊!”
终于,老寿被搬了石头,撤销了他生产队队委,梨园管理负责人等职。然后,
甘书记主持召开了支部大会,认为老寿是个典型的、自己跳出来的右倾分子。给予
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甘书记说:“这还是照顾他是个老同志,否则的话……”当
然,这事也及时写了简报,说明以粮为纲也是在斗争中取得胜利的。
老寿一下变老了,皱纹深了,人也佝偻了,整天坐在屋门前那两棵枣树下。人
说他在打盹,他自己说他睡不着,晚上也睡不着。他那双朦胧的双眼,总是一动不
动地在望着什么。
也许是望着那没有梨树的梨园!那里虽然已撒下麦种,不过梨树的根还埋在地
下。甘书记完成了任务,回县去了,大队也已得到了通报表扬。正因为得到了表扬,
又是甘书记抓的点,大队得到的化肥,城镇劳力的支援,救济粮,都比别队多,所
以老寿担心的每天八大两倒没成问题。有点变化的是甘书记已经不兼公社书记,是
县里分工抓棉粮油的书记了。
不过,看来他也不象在望梨园。老寿自从那天从党员会上回来以后,他再也没
有提过梨园,更不问队里的事。他那朦胧的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一个地方,可以
半天也不改动一下姿态。只是偶尔翕动着嘴,象是在跟人说话,有时也举起那须眉
全白了的头,看看树上的枣儿是不是有红了的。
这也是老寿脾性上的一个改变。往年,枣儿等不到红,就全给孩子们钩个光,
本来,这就是给孩子们解馋的嘛!可是今年变了,老寿不许孩子们动一个,连自己
那宝贝孙子也不给,摘下来的枣,全晒了起来。有时,他就不吃饭,抓把枣当饭,
儿子媳妇问他干嘛这样,他轻轻说道:“我试试,看能耐饥不?”说着又似睡非睡
地呆着不动了。
这朦胧的双眼,有人说是神经失常的症状,有人说是气恼苦闷的表现,有人说
是他在回忆过去,怀念老甘。谁知道呢!这朦胧的双眼里,到底变幻着什么?……
六 老寿心里发生的一切,是发生在心里吗
反侵略战争爆发了。真正考验人的时候到了。有些基干民兵参了军。老韩天天
被叫去开会,一开会就要净拣那些好听的说,因为上面要看汇报呢!
村子里一下冷清了,人心都有点发紧。敌人虽然离得还远,但是那飞机却是呼
呼地,没日没夜地在头顶上转,转一圈就翘起屁股下蛋,黑烟柱一个一个冲得半天
高。村里有那胆小的,没经过战争锻炼的,就象掐了头的苍蝇瞎闯,更加上还有坏
人的造谣惑众。眼看着人心要散了。
这时候,老寿打定了主意,站出来了。在组织里的人嘛,他不出来谁出来!他
浑身披挂得又利索又威武。腿上绑腿打得紧腾腾的,腰扎宽皮带,左右掖着四个手
榴弹,左肩斜背一支牛角号,右肩斜背着一条干粮袋。老寿对大伙儿说话了:
“没事,啥事也没。咱的老甘在,就在西边那架大山的对面。俺这就去找他。
有了他,胜利就是咱的。现在敌人不过是派些飞机来撅屁股拉屎,怕他怎的。当年
淮海大战,那个枪子炮弹,哗哗地象下雹子。咱那口子在擀面条,说是缺个小葱,
还走出一里地去,到她娘家后院里掐了几根,又走回来,根本不理那个茬。咱眼下
第一要紧的事,是要组织起来,我说得分一拨人去挖防空洞,民兵呢?得在仓库前
面站一个岗,村前村后是巡回流动哨,词堂的屋顶高,在那里再安一个防空哨。敌
机来了,要是过路的,咱不睬它,要是奔着咱来的,就吹号报警,大家就钻洞。敌
机一走,再吹号,咱该干啥就干啥。”不知怎么的,老寿变得怪能说话了,而且腿
脚也灵便了。说着,把牛角号交给了民兵,自己把干粮袋背好,说:“第二要紧的
事,是把老甘找回来。我这就去。大家说说可在理?”
乡亲们听完以后,一片声地说道:“这就合上榫了。这才是正理。快去把咱的
老甘找回吧!有了他,咱们怎么难,都能打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