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时候,他用背挡着我的视线,同时嘴里说:“你一个人搬不进来吧!”我听见筷
子落地的声音,我望见他弯腰去拾,拾起一只,第二只又从桌上掉下来。我想:他
一定吃的很坏。
起初的几天,他是常常这样掩护他的餐具的,那天晚上扫地时,他也一样的用
背遮着我的眼。床底下是那么多可怕的肮脏的东西,一团儿一团儿撕零碎的报纸,
都是吐痰用的,手卷的纸烟头,饭粒,还有菜梗鼠粪,若是六月天,这屋子的苍蝇
一定会成群的嗡鸣。他扫地时,还背着我说:“秦先生,你抽烟自己卷。”他那局
促的声音,说明他是怎样的困惑,仿佛感觉到我在背后观望他的眼光。他那挪移我
注意的匠心,是多么可怜呀!
他的身体,不健康,象一个有胃病的人。我们的谈话一沾到他的生活,他就叹
息一声,不说什么了。譬如我说:“这里太潮湿,不能长住人的,尤其是你的身体
……”他就不说什么了。只低着头,叹息一声。譬如我说:“艺术学院的月薪怎么
这样少,一百二十块钱,怎么生活呀!”他就不说什么了。
脸色也阴沉下来,只低着头叹息。再不就抚弄他的手指。
然而一谈到绘画,赵人杰的气色也活跃了,苍白的脸上也新鲜了。
我们谈到罗丹的雕塑,洛基朗盖弥的艺术生活,赵人杰的脸色也就越来越是光
辉,他的生命在这些谈话里复活了。眉眼间也闪出青春的闪光。他对绘画有许多意
见。他说:“我有个画稿,在脑子里酝酿很久了,可是总没有心情来画。”他说:
“整天忙着烧饭,上课,哪有时间呢!”他说:“我是不象中国一般画家那种
作风的!”他说:“中国画家不是没有天才的,全给在形式上追求的倾向损害了!”
又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哪有不在内容的发掘上追求的呢!”他不满意中国所流
行的木刻字的作品,在这上他说:“秦先生读过克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艺主潮》
吗!我觉得克兰兑斯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说:
‘什么是浪漫主义呢?一句话,譬如他们听到别人说话,他们不注重那语言的
意义;而注意语言的声音是不是优美。’现在的中国画家呢!不注意作品里的人物,
而注意整个画面的背景和情调。现在中国的诗人呢!不注意诗的内容,诗的语言,
而注意卖弄小智慧的美句子。现在中国的小说家呢!不注意人物的思想,人物的灵
魂,而注意语句的简练,有的注意语句的俏皮,故事的曲折。”
接下去他就说他的画稿,在这之前,他卷了一支烟点着,又问过我:“秦先生
说不是吗?”我说:“赵先生的话很对!”
“那是从前在我们这条街口见到的。”他说,“现在可惜你看不见她了,她去
年就死掉了。我在这条街上住了三年,搬过五、六次家,可是每回经过这条街口就
看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婆子,坐在矮脚凳子上,看守着她的糖果摊。这记得再清楚
不过了。她的脸上全是一条条深的皱纹,线条挺细致,若是她的两颊丰满,就是个
慈祥的面型了,可是削瘦,又发黄,我想她是有什么病的,可是她的表情上,又一
点不带病容,我觉得她的心地很善良。从她的面部也看不出她忧郁、痛苦,因为她
是那么穷呀!一方木盘上只平排着二十多块糖,即使有时在她那方木盘上发现一两
个橘子,那也是过时的,变色的,发霉的了。照理,她的脸部表情该含有生活的忧
苦,然而她给人的印象反而是那么出奇的平静,仿佛她的脑子里什么感触都没有,
不管是一个漂亮的香港派的少妇从她眼前经过,还是一个褴褛的儿童在她的糖果摊
前发呆,这些都仿佛不在她的感觉世界里存在似的。从她的眼睛所含蓄的意义上看,
全世界仿佛是死寂的,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那方盘上的二十几块糖果。若
是夏天,那么她的世界扩展了,那就是说在她的世界里出现了苍蝇,她用纸扎的驱
蝇具时时赶着它们,可是也并不过分注意它们。因为整日蹲在夏天的树荫凉底下,
极容易打瞌睡的,她也不例外。只有在她瞌睡时,我才从她的面部看出来,她是幸
福的。我每天必定从她那糖果摊前走几趟,没有一次看见她有交易。有时,看见几
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蹲在她眼前,环成一圈,望着她,也许是观望方盘上的糖果,
可是总没有碰见他们买块糖的时候。那老婆子呢,可是天天在她那营业地方出现,
这又仿佛是她每天确也有些交易。有时只她独自一个人,把左角上的红色糖移到右
首去,把右角落的两块绿色糖,挪到左首去。改变一下排列是煞费她的匠心的。只
是二十几块呀!她在排列上消耗着脑力,而且极有兴趣。这就是她的全部的生活意
义了。”他结尾说,“秦先生!你说这不是一幅很好的油画吗?”
“是很好的一幅油画呀!”我说。
他叹息了一口气,在这叹息里又表示出他放弃了他所说的全部话的价值:“可
是谁知道哪一天,才能实现呀!也许我等不到成功那一天的。”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我说。
他低头,抚弄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深思似的沉默着,也许他没有听见我说的是
什么。他的脸色是怕人的苍白,我想说:——首先你该注意,建立起自己的生活来。
譬如春末了还穿着冬大衣,实在该换换了;譬如胡须吧,也该刮一刮,就是没有钱
吧,也该借把刮脸刀用用。生活得不好,营养又不好,就是有任何伟大的抱负,不
能实现不也是空的!还有许许多多的话,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们终究是初
交的谈话,虽然他是那么谦虚。
那天晚上,我们谈的很久。我被他带入他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里去,久久不能
入睡。我的眼前似乎现出那个摆糖果摊的孤寂的老妪。可是在这幅画像的出现当中,
又常常闪出赵人杰的冬大衣,我想:春末了……
茅草屋子所有的住客都熄灯睡了,穿堂幽黑,只有从赵人杰门口流入的一块长
方形灯光,映着我床头的竹栏发亮。
那天晚上,赵人杰的房门开到天亮,我说过几次,他无论如何不肯关,因为我
这个客人睡在他的门外呀!
临睡前,他问过我两遍:“秦先生你觉得那幅画稿的印象还深刻吗?”“秦先
生你不觉得她的生活是多么寂寞吗?”这两句问话,相隔有十五分钟。
“寂寞。”最后这一次的说话,我的字音就含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呓语。仿
佛神智还清醒,似乎还听见门外的划火点灯声,以及继之而来的剧烈的咳嗽。
四
在北望园住的时候,早晨我都是醒两三次的。第一次往往在天明不久,纸窗还
发白。那时候,梅溪的孩子熊星就咿呀自语地在我床头上追逐小鸡了。及至我望他,
他就现出乖相,讨好的静静望着我。小手指含在嘴唇里,两个乌黑的眼睛有点畏怯,
怕我申斥他似的;怕我怪他惊扰我睡眠似的。那时候,我的神智还不清楚,可是嘴
角露着微笑,仿佛他也向我微笑,仿佛我还望得见他的笑容,就又睡了。
第二次,我一定是给杨村农大声说话吵醒的。那时候,窗子多半是闪着阳光,
檐荫发白,阳光发黄。若是落雨天,自然窗户是埋在雾气里的,屋子也格外幽暗。
有一次是例外的,我觉得有人在我身上盖毯子,我的肩都给埋在毯子里了。当
时我合着眼睛,就知道是林美娜的举止。听见转背时的衣履声,我就悄悄睁开眼睛,
果然林美娜站在地当中,背向我,蹲在那里向熊星小声说:“伯伯睡觉呢!”
杨村农每次进来,总是大声说:“老兄,还不起来呀!海燕叫你秦伯伯起来,
说他懒,说他,说他不害羞!”他是那么钟爱他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刚过周岁,可
是见了人两只小脚就跳跃,两只眼睛就瞅着你,要你抱。
有时杨村农也到赵人杰房子里来看我。仿佛这屋子里只有我,仿佛赵人杰并不
存在。赵人杰可是不同,完全对待一个贵宾那样对待他,殷勤的象个老仆人。问他:
“杨先生起来很早呀!”招呼他坐。杨村农就用鼻音回答他:“吆!”若是没听清
楚,让他再说一遍,也是用鼻音的:“嗯!”这声音就比前一种高一点儿。
我们谈话,就是不可笑,赵人杰也望着他微笑,那笑容,确是像一个良善的老
仆,笑的是毫无意义呀!那时,该作饭了他也不离开,他是主人呀!主人是不该离
开客人的。
每天早餐后,我约杨村农进城的时候,当着胡玲君他的态度就严谨了,同时他
说话的声音也喃喃不清了。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他总是向我申述他进城有某些
事情要办,他说着“老孔”或是“老李”,这些人我又都不认识。他每次说完,就
向胡玲君暗窥一眼,暗窥她的气色似的,暗窥她的反应似的。
我们一走出北望园的竹篱笆院门,杨村农的神气就活跃了,微笑的也就可爱了。
仿佛一个被囚十二小时的赌犯,离开警察局,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他眼睛里闪光了,
话也多了。
说他学生时代在这样天气,怎样偷偷溜出课室去钓鱼,说他在这样天气,怎样
在课室里打盹。说也说不完,至于“老孔”什么的,就完全不提了。
我们常常到HE厅去吃茶。一坐就坐到天黑。也不知谈了些什么,而且谈的很兴
奋。印象最深的,是杨村农注意妇女穿戴、举止的兴趣。这多半是坐了很久,找不
到话谈的时候。
不管进来一个什么样的妇女,他总品评几句。不是说:“这个少妇的胳臂的肌
肉多润呀! ” 就是说:“那个少女的皮肤很白呀!可惜衣裳不入时。”不是说:
“你看,那个香港风度的太太,微笑的多么高贵,只是嘴唇在笑,不露齿。”就是
说: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