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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什么神妙的手段把这一间内地的小房子搬到高原来了?
好像为了增加我的惊奇,这时,“喵”的一声,一只大黄猫从窗台跳下来,对
着我竖起尾巴,抖了抖身上的沙尘,自在的伸了个懒腰,轻轻跳到锅台上。
“难道我在做梦吗?”醉人的温暖又使我闭上了眼睛。
又一次醒来,我听到房间里有许多人在说话,一个人说:
“这一下更像个司机之家啦!”
小刘说:“要不我连夜赶了一百多公里,就为吃你这顿刀削面哩!”
大家嘻嘻哈哈的笑起来,惠嫂说:“行喽,行喽,你们给我走吧,我们要休息
啦!小刘,明天你记住来叫这小姑娘!”
小刘说:“叫她?叫她等车回噶尔穆吧,这样娇滴滴的……”
惠嫂说:“看你说的,还是个小姑娘么,锻炼锻炼,说不定比你还强呢,在这
南来北往的大路口,我可没少见这些姑娘们呀!”
一个人,听着这样被人议论,又不能站起来申辩,心里真不是味!
又闹了一阵子,他们一哄走了。惠嫂轻手轻脚的来到炕跟前,一只热忽忽的手
抚在我的额头上,小声叫:“闺女,闺女!醒一醒吧,吃点什么!”
我睁开眼,看见惠嫂一只手背在身后,脸上浮着一种神秘的微笑:“你猜,我
给你拿来什么?”她慢慢把背后的手伸到前面来。
“呀,鲜韭菜!”我惊喜的叫起来,“哪儿来的?汽车上捎来的?”——一路
上尽吃些粉条、黄花、大头菜、花生米。这把鲜韭菜,在我鼻子跟前散发着春天的
气息。
“捎来的有啥稀罕?”惠嫂笑着说,“我们自己种的!”
“这儿能种菜?”我疑惑的问。因为就我见到的,越走近昆仑山,景物越荒凉,
地面上只能看到一些稀疏的短草和苔藓、地衣之类的植物。
“怎么不能?”惠嫂说,“我们有个小玻璃房子,明天,你病好了,我引你去
看,还种着西红柿呢!”
她不叫我起来,亲手把饭端到炕上。我吃了一碗非常可口的细面条,身上出了
汗。头也不那样疼了。感到惠嫂这人真像妈妈一样的亲切、可敬。也许我应该把肚
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一一向她倾吐吧?她不会笑话我的。可是,多么难以出口
呀!
“你就在我这里睡吧,陪我说说话,老惠不在,领着勘察队找煤油去了!”惠
嫂一面铺着炕,一面这样说。
我看着这位勤快的,三十多岁的,充满活力的女人,心头涌起一阵感激之情。
她,生活在这么个地方,也许,往南走一千里,往北走一千里,两千里,地面上就
她这么一个女人吧?她找谁去谈心?她不感到寂寞吗?
可是惠嫂脸上,看不出一丝寂寞的影子。
这时,门猛的被闯开了,随着一股风走进一个愣小伙,粗喉咙大嗓子说:
“惠嫂,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毛头鬼,还不快睡去!又要说什么?”
“当雄李站长叫我问你,你答应下的鸡娃几时给他?”小伙子就像在自己家里
似的,拉开抽斗,取出一支香烟,蛮自在的抽起来,“还有,温泉站老朱问你什么
时候去给他们上课?”
“咳,你告诉李站长,鸡娃还没出窝哩,过两日天气暖些准给他捎来,有他一
份!上课的事,这几天老惠不在,里里外外我一个人唱戏呢,过几天再说吧!好师
傅,你走吧,我们要睡啦!”
“是,向后转!开步走!”小伙子很滑稽的打了个敬礼,转身走了。
我惊奇的问:“惠嫂,你给他们上什么课?”
“哈哈,听他胡说!”惠嫂说,“上什么课?温泉站老朱叫我去教刀削面……
不说这个了,你告诉我说,现在好些吗?”
我点点头说:“好多啦!”
“就是这么回事,撑两天就过去了,我有经验!”惠嫂把下巴搁在枕头上,手
里摆弄着我的辫梢,开始了她的叙述。
“你还不知道呢,我刚到这儿的时候,说起来笑死人!一下汽车,看见这地方
我就哭了。你猜我带的些什么,我带的白菜籽、韭菜籽、南瓜籽,还带着两只鸡、
一只猫,诚心诚意安家立业来了。一看,这能安家?成年八辈子穿棉袄,不长五谷,
连棵树都瞧不见!我哭呀,哭呀,眼泪流了两大缸。
使劲骂我那老头子:‘没良心的,你骗我呀,写信说这地方多好多好……’老
汉脾气好,光笑,慢腾腾的说:‘眼下不好,咱们不会建设么!’我说:‘呸!去
你的吧,等你这地方建设好,老娘的腿巴骨能当打锣捶了!’他一句,我一句,叮
叮当当把老头子说的生了气,骂我‘你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
……’”“什么草?他骂你什么草?”我突然记起小刘在路上也骂过这样一句
话。
惠嫂说:“他骂我:‘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啊!这是这块地方最厉害的
一句骂人话了,你在什么地方听见过吗?”
我连忙摇了摇头,脸“刷”一下红到了脖根。
惠嫂说:“凡在这一带跑过的人,都知道这句话。那时候我不懂呀,你别急,
这里头有个典故呢,回头再跟你说。
“我原想住两天就往回走,得给他拆洗拆洗衣裳呀,被子呀,那个脏劲,就不
能提了。后来一吃饭,我可发了火,指着碟子问他:‘老惠,这是什么?’“老惠
蒙头蒙脑的瞅了我一眼说:‘这是海参、黄花、木耳,加了点罐头猪肉,怎么?你
不爱吃?’“我说:‘这么贵的东西我敢说不爱吃?我心疼!一路上我就看不下去,
你们把好东西就这么糟蹋?问你,这大师傅是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唉!’
老惠长出了一口气,‘驼运队来的,拉骆驼的!’“这一下我全明白了,不能怪大
师傅,他喂骆驼是内行,给人做吃还短两手。第二天,我就跑到厨房说:‘大师傅,
我给你帮两天忙吧!’你别看我这么粗手笨脚的,家常饭咱们会做呀,包子、饺子、
削面、 剁面、 猫耳朵、拨鱼……三天我给他们吃了九样饭,过路的司机们都问:
‘这是谁做的?’这些人哟,端着饭碗就往厨房跑,说:‘大嫂,说什么你也不能
走!’有的还开玩笑说:‘你要走了我们全离开青藏公路!’我说:‘不听你们那
一套,什么鬼地方,我待不下去!’……”
“后来你怎么留下来了呢?”我问。
“呀,你听我说么,”惠嫂转了个身,使自己躺的舒服些,“我说到哪里了?
对,说我那老头子……”她伸手取下墙上的镜框,摆在枕头旁边。
镜框相当大,涂着花条油漆,一半地方,密密麻麻挤着许多人像,大部分写着
“惠嫂留念”等字样。另一半地方,夹着一张精致的奖状,写着:“奖给红色炊事
员贺莲珍同志”。奖状旁边,很不调和的压着一棵枯黄的草。
“这是给你的?”我指着奖状问。
“嗐,不要管那些,听我给你说……你看,这就是我那老头子!”惠嫂指着一
张四寸的半身像给我看。这人戴着一顶皱巴巴的制服帽,蓄着八字胡,高颧骨,厚
嘴唇,约有四十多岁,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成忠厚的人。
惠嫂望着像片,脸上似笑非笑的说:“他人倒老实,原来在内地当乡长,一九
五四年调来修青藏公路,后来就在这儿当了站长。这些窑洞,这几眼石窑,就是那
年他带着些病号,在这里休养,他们修下的!”
“哦!”我又听到一件使自己吃惊的事。
“你看这棵草,有什么好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
我的心,剧烈的跳了几跳。仔细看了看,这是一棵不起眼的枯草,光秃秃的枝
茎上吊着几朵小花,有点像破草雪。
“惠嫂,你快说,这棵草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急,闺女,我告诉你:一九五四年,青藏公路正修到唐古拉山的时候,我
那老头子得了坏血病,组织上叫他带着一个护士,七个病号,来这昆仑山休养。那
会,这里是个转运站,只有两顶帐篷,露天堆着几千袋面粉。后来病号休养的也好
些了,正碰上雨季,公路翻浆,谁也走不了,许多人都想开家了。甘肃人想起了金
张掖银武威,陕西人想起八百里秦川,河北人想起那大平原上的玉米林。病刚好的
人都馋哪,他们做梦尽梦见青菜、鲜肉、大鲤鱼……
“我那老头子也没出息,尽想着陕北的土窑洞、酸白菜、绿豆米汤、钱钱饭。
他是个领导啊,怎么跟别人说?想的心烦了,就自己到山坡上转,转着转着,看见
了这棵草。
“这叫什么草?他不知道。说草不是草,说花不是花,他记得,他们刚来的时
候,它才发芽,不过一个多月吧,它倒开花结籽了。昆仑山上暖和的日子有数几天,
你看这草,它倒有办法,地面刚一解冻,它就急急忙忙钻出来,连叶子也顾不得长,
就抽苔,蹿个三寸四寸,赶快开花、结籽,等到下第一次霜,它倒已经胜利的完成
任务了。
“老汉蹲在草跟前楞了半天,忽然站了起来,跺了跺脚,发狠的说:‘你不过
是一棵柔弱的草,高不过四寸,粗不过一指,你还能在高原上扎下根,开花结籽。
我,堂堂的共产党员,难道不如你!’后来,他就拔下这棵草,像捧着宝贝似的回
到帐篷里,跟大伙开了个会,大家都像发誓似的说:‘不信我们不如这棵草,老惠,
你把它挂在咱们头顶!’从这一天,他们就动手修起窑洞。说起来,那会也难哪,
总共只有一把圆铣,半拉条镢,一堆夹骆驼鞍子的夹棍。这些人硬凭着狠心把窑洞
修成了。有一天晚上,老惠就指着这棵草跟我讲了半夜,我向来不流泪的人,听着,
眼眶里觉得水汪汪的了……
从此就留下了这句话……”
我听着,紧咬着牙齿,心里非常激动。就在这一分钟,就在这个窑洞里,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