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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盏茶的功夫,沈原就在房里听见沈大善人和沈忠一路笑语而来。沈原急忙走到门外,把父亲迎进房里。
沈大善人吩咐沈忠,中午多做几个好菜,大家伙儿都喝一杯。沈忠唯唯而退。
沈大善人向沈原急切索得凤戒细看,越看越欢喜,自言自语道,二十多年了,总算又能龙凤合璧,可见老天还是庇佑我沈家的。
沈原一时无法开口,便转身将房门关好。
果然,沈大善人迟疑道,原儿,你这是干什么?莫非有什么紧要的话说?
沈原这才寻着机会,把凤戒从一副白骨上找到的事儿备细说了。末了道,儿子觉得此事虽和我沈家无关,可是有凤戒在,难免被小人诽谤,不如对凤戒绝口不提,只把白骨报与官府。爹意下如何?
沈大善人本一心为重拾凤戒高兴,孰料却牵出一桩棘手之事,霎时尤如艳阳天突下骤雨,浑身浇得透凉。沉思了半晌道,此事切不可外扬,你只当没见过那白骨。
沈原愕然道,爹,这样做妥么?万一那人死得冤枉,岂不是沉冤难雪?
沈大善人阴着脸道,这凤戒戴在那白骨上,必定和那白骨有甚干系。你把那白骨报到官府,即便你不提凤戒,官府迟早也要查出来,到时要如何解释?我们自己虽知道与人命无关,外人能信么?
沈原虽承认沈大善人所虑有理,可总觉得有两全之策。父子二人渐起争执。说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愈来愈僵。
沈原力劝道,爹,那可是一条人命啊!知而不报,令人冤沉海底,和害人性命有什么区别?咱们沈家代代行医,救人无数,怎么能枉顾人命!
沈大善人恼羞成怒,猛然拍桌道,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沈家的声名在你眼里竟还不如一堆无名腐骨,你哪里是我的儿子!
沈原自知自己言辞太过,卟通一声跪到地上,惶恐难安道,爹这话真叫儿子没法儿活了!爹生我养我,亲娘又死得早,儿子怎敢忤逆?这事儿是我错了,就听爹的话,再也不提了!
沈大善人看沈原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心里也痛起来,一边扶起沈原一边叹道,原儿,爹也说过了,只是一件,咱们沈家走到今时今日不容易,怎能在咱们爷儿俩手上叫人抹黑呢?
沈原看父亲眼里都是无奈,只得点点头。
为声名显赫,也为声名所累,这个道理他也懂。
珍晴在摇曳的烛火下写字。四周静悄悄的,雪霁已经去睡了。她不知为什么还不想睡,也不知该写些什么,漫无目的地信手乱涂。
忽然门被一阵冷风吹开,连同单薄的烛火也一并熄灭。
珍晴抬手掩过这阵风,只觉鼻间残留了一些湿冷的臭味儿。加上眼前的一片漆黑,心难以克制地悬起来。她颤抖着点灯,冷不防伸过一只手将火苗捂灭。
珍晴吓得惊喘一声,大步猛退。抬头看时,一个女人也正看她。惨白的皮肤,小巧的鹅蛋脸,清秀的五官藏着一抹不太清楚的笑意。正是那女人。
珍晴越发恐慌,齿颤心寒道,你,你是人是鬼?
女人也不过来,隐在黑暗中幽幽地笑。她说,我叫紫烟。
珍晴腿软得厉害,要不是扶住椅背,早跌坐在地。她把椅背握得紧紧的,几欲开口都不能言。
紫烟静静地看她挣扎恐慌,柔声道,你又不是第一回见我,何必怕成这样?
她不说犹可,一说珍晴更想起前次在院儿里刹那所见。原来那次真不是眼花。当下,全身上下千百万的毛孔都冒出寒气来。珍晴怕得几乎哭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点儿声音,你为什么一再地找上我?我与你又无怨无仇。
我没有要害你。
珍晴哪里肯信,只顾抖个不停。谁不知道淹死鬼不寻个替死鬼,是断然不能投胎转世的。那些死在河里的都要把人勾到河里去,这死在井里的大概也要把她勾到井里去。
紫烟叹了一口气道,你当真怕我!眼里露出几分凄凉,仍轻声慢语道,我就站在这里不到你面前去,你莫要再怕了。我真要害你,还会和你费这般口舌么?
珍晴听紫烟说得有理,又见果然分毫不来,心里缓和了几分。猜想她虽是个女鬼,神色言行却极温和,想必生前也是个好说话的脾性。本也觉得紫烟正当风华便凄凄惨惨地死了,原就有几分怜惜,此时愈加壮起胆色,问,你既然不要我做你的替死鬼,又为什么找我?
紫烟苦笑道,你还是怕我。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半低下头似是自言自语,世人既这样怕鬼,为什么还要作许多孽。复抬头对珍晴道,我来真是一番好意,你要信就跟我来,不信便罢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珍晴看她背影单薄,忽然觉得甚为可怜,血气一热,赶上去道,我便随你走一遭。话一出口,就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
紫烟微笑不语,径自走在前头。
珍晴把脚一跺,心想,死便死了,早晚都逃不过,何必受鬼耻笑。抬头便赶。
一路跟在紫烟身后忐忑难安,似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又似只走了一会儿,眼前一花自己就站在一口水井前。那井漆黑一团,深不可测,仿佛洞穿向冥府。
珍晴尖叫一声,后退着四处乱看,正是紫烟死的那个小院。她竟然跟着女鬼走到了这不祥之地。真真鬼迷心窍!无暇多想,珍晴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个湿淋淋却腐臭无比的东西,额上鼻尖立刻蹭了一层粘腻的汁液。那股臭味从口鼻直钻进五脏六腑,真叫人连胆汁也要吐出来。忙后退一看,立刻骇得全身僵硬。
九 面前的身躯膨胀不堪,哪里还看得出人形。肿涨得像泡过的馒头一样的脸,翻白的眼睛,吐露的舌头。全身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水珠子滴滴答答地落个没完没了。
这女鬼还是安心要拉她做替死鬼。珍晴绝望地想。
淹死鬼一步步逼近,珍晴只能一步步退,很快小腿就抵上了冰凉的井沿。她眼睁睁地看那双臃肿腐烂地双手伸过来,只轻轻一推,眼前的世界就天旋地转。
她掉进了井里。
寒冷刺骨的水包围着她,冲进鼻腔钻进脾肺,整个头疼得像要裂开。可是她更怕那无穷无尽的黑暗,看不见任何得救的希望。她在垂死的边缘挣扎,徒劳地延长痛苦的时间。
小姐!小姐!
珍晴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中,雪霁正担忧地坐在床前。
雪霁一面给她擦汗,一面问,小姐,你做什么恶梦了?好吓人呀,两手在空中乱抓,呜呜地哭叫个不停。
珍晴这才知道原来只是一场恶梦,喘了半天才缓过来,管雪霁要茶喝。
雪霁赶紧倒了一盏凉茶送到珍晴嘴边。就在低头喝茶的当口儿,珍晴的视线无意从地上扫过,却看前床前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很小巧,明显是女人的。心口一窒,失手打破了茶盏。雪霁因此也看到了脚印。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沿着那些脚印看去,直绵延到门口,有来也有去,都吓得面无血色。
珍晴揪紧了一颗心,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柳静嘉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肮脏的秘密。
早晨,她站在门边看丈夫出门儿,晚上,她还是站在门边盼丈夫回来。如果不是怕再也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她早已弃世而去。
所以柳静嘉根本是为她的丈夫而活。
今早,她像往常一样为沈原整衣正冠,还拿出新绣好的荷包给他挂上。
沈原微笑着看了看荷包,握住她的手道,静嘉,只有你这双巧手才绣得出这么精致的活计。这几天你的精神好多了,我总算放心了些,看来往后,我要多陪你去拜菩萨才好。
柳静嘉笑而不语。她所苛求的,只是这样平淡的生活,和丈夫厮守一辈子。
慈儿这几日都在爹和娘房里待着,你就趁机好好歇一歇吧。沈原说罢放开柳静嘉的手,向外走去。走了不几步,又突然回头,暖暖一笑道,我走了。
柳静嘉缓缓点头,看沈原快步离去。此时她的感受跟以往送丈夫出门并没有不同,有点怅然若失,却也安慰自己:很快,他就会回来。
可是,沈原从此再没有回来。
如果柳静嘉早知道今日一别会是永别,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放开手。
可惜,没有如果。
注定失去的,就只能失去,任凭你痛得刻骨铭心。
弹指一瞬。
世间最难熬的就是时间,最易逝去的也是时间。
有人点点滴滴度日如年,也有人月月年年三秋如一日。
经历了五年的时间,青柳镇没有多大变化,沈家也没有多大变化。沈家上下似乎都已经从沈原莫名失踪的焦虑痛苦中恢复过来,难忘的大概只有柳静嘉。她的容貌依旧年轻娇好,可却让人失去了她还活着的感觉。当她每日早晚倚门而望时,一动不动得像一尊手工精致的腊像。初时,下人们一看见少奶奶这样,还会想起那个待人和气的少爷,时间久了便也随她去了。
这世道,人情本就比纸还薄,何况更有一句话:人在,人情在。
沈慈七岁了,天生禀赋过人,诗文经书都能过目不忘,单单不记得他的父亲沈原。这也难怪,沈原不见的时候,他还是个连爹娘都不晓得是什么的奶娃娃。柳静嘉连自己都要人照顾,更别提抚养沈慈。所以这些年沈慈都在祖父祖母房里养着,跟母亲并不十分亲近。
这一日起床,沈慈闹着不肯去读书,站在床上搂着沈大善人的脖子又跳又叫,爷爷,爷爷,今天有庙会,咱们去赶庙会!
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每年今日,青柳镇都有一场热闹非凡的庙会。
沈大善人连连说好,一面任孙子撒欢,一面吩咐下人,去告诉先生今天不读书了,请他明日再来。好不容易给沈慈穿好衣裳,上下一看,大红褂子更衬得小脸儿白玉娃娃似的。欢喜得了不得,抱进怀里就亲了一口,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