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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安侯不知道的是,其实素秋是她娘亲的名字,她娘亲柳素秋才是真正的画师,她不过是继承了她娘衣钵,接任了这个称号罢了。爹娘双双惨死后,她与立春姐弟俩唯有寄人篱下靠卖画为生。
她在雪夜里倒在畅春酒肆门前,被宁姑娘收留,自此,认识了更多的身世凄苦的人。
落月便是其中之一。
十六岁就被卖到青楼的落月,辗转来到畅春酒肆,这才渐渐地安稳了日子,花满春高烧昏睡的那几日,她衣不解带照料三天,终于盼得她清醒。
花满春一睁眼,见到的便是宁姑娘清浅的笑颜,以及,落月狂喜的脸。
落月教她唱曲跳舞,她教会落月作画写字,落月极有天分,不出半年,已是精进到能将她的画仿得几可乱真;她却是极为笨拙,只学会了唱几首曲子,那妙曼的舞姿在她跳来总是别扭得可笑。十五岁的年纪里,她在乐声中受尽了立春的嘲笑。
立春,不许欺负小春,落月总是佯装生气,伸手去轻轻排拍一下立春瘦削的肩,才轻轻笑出声来。
那些岁月中,歌声、琴声、笑声,总是不绝于耳,她与立春整日都是笑着的。
那时,她还不是青楼妓馆最有名的莲月姑娘的替唱,立春也还不是立春茶馆的吝啬小老板。
一切都是过往,湮灭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
亲昵
晴空万里,烈日炎炎,蝉鸣声一阵闹过一阵。有微风抚过荷池,漾起粼粼微波,仿若金光倏忽入水。
花满春极不雅地躺倒在树荫下,以手为枕,幕天席地。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枝头的夏蝉声喧嚣震天,吵得她皱起眉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树尖。
烦心事一堆,这知了偏还要来添乱!她闭起眼长吁一口气。
忽地身边草皮一阵悉索响,有人走近前来,在她身旁默默坐下。
她没有睁眼,却是微微嗅到了混在花香之中的熟悉的气息,若是没记错,该是萧逸。
萧逸不做声,花满春心烦,也懒得理会他,索性还是闭着眼装作不知道他坐在身旁。
“怎么,见到故人不拉着手好好叙旧,反倒撒腿就跑?”萧逸斜眼笑觑着她。
风声掠过他耳旁,难得的惬意。
花满春不吭声,她从袖舞的书房内飞奔出来的时候,在走廊中险些撞上萧逸,她不信生性好疑的九王爷大人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闭着眼沉默着,什么也不想说。落月泪眼迷离的模样还在她的眼前晃动着,一声声唤着:“小春,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么?那一年,冲天大火烧去了她与立春栖身的小屋,烧去了她十五岁的年纪里仅存的一点天真。是幸还是不幸?
温热的气息贴近前来,是萧逸俯下身去,伸长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珠。
隔了这么多年,那一日落月纵火逃走销声匿迹之后她声嘶力竭地痛哭一整夜的悲凉她还记忆犹新,此时却真是惊讶于自己还能掉下眼泪来。
“啧啧,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满春姑娘竟也学着娇弱大小姐们盈盈落泪,倒是叫我大开眼界呐!”萧逸手上动作极温柔,说的话却还是带了一丝讥诮。
他在走廊中险些被面色苍白的花满春撞上,不及细问,她已跑得远了。待大略问过袖舞,吩咐下人扶起素秋下去休息,他才匆匆出了听雪楼来,可也是花了些功夫才在这归云居的小荷池畔找着了她。
难得花满春安静老实,萧逸看着她苍白了面容,却也说不出的不忍。
“嗯哼。九王爷想笑话就笑话罢,请随意,无需担心我会反唇相讥。”花满春被稍稍激起了些斗志,翻个身趴到草地上,仍旧是闭了眼将头埋进臂弯里。
“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反唇相讥?”
萧逸轻笑一声,这好战倔强的姑娘还真是无时无刻不是警觉着,看来他不必指望她有哪一天能真正学得像大家闺秀那般温柔娴淑,娇怯易羞。
不,那却也不是真的花满春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垂眼看着趴在草地上半天不出声也不动的倔姑娘,忽的笑了。
惊天巨变!
草皮又一阵悉索响,花满春瞪大眼珠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萧逸强迫着翻过身去,搂进他的怀中。
这该死的男人,又趁她不备占她便宜!
花满春蓦地忘记了之前还在抑郁着的陈年旧事,愤愤然大力去推萧逸的胸膛:“喂,九王爷千岁,光天化日的,您不怕失了身份,我还怕丢了脸面!”
她一边低声嚷着,一边腿脚也乱踢腾着,一不留神狠狠踹中萧逸膝盖,疼得他龇牙嘶地低声咒骂道:“该死!”
这泼辣姑娘果然有三分力气,还真不能小瞧。
萧逸恼得黑了脸,冷笑一声,一手牢牢扣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将她的脑袋往自己怀中一按,健硕长腿伸直去锁住花满春那两条不停挣扎着想要谋杀他的腿。
于是,四下里清净无声了。
风依旧温吞地拂过耳旁,地面的热气被轻轻一吹,也就散去了。树荫下,大石畔,花丛里,馨香中,无人能瞧见有两具身躯麻花一般扭在一起躺倒在荷池旁。
香艳无比。
许久两人都不曾开口,直到萧逸忍不住哼一声讥笑她:“如何?即便是你出身粗野,力气较一般千金小姐大了许多,却也是强不过我。”
“你说是么,满春姑娘?”他有意放低声音,自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那四个字,花满春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激得跳起来拿眼瞪他。
她在他怀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不许烦本大爷。”花满春平淡的声音从萧逸怀中模糊地传出来,听不出心绪好坏。
萧逸嗤地笑一声,低下头去将下巴搁在她发上:“容不得你说不。”
顿一下,又和缓了声音问:“真正的素秋其实是你?”
啧啧,十年前就名扬天下的画师素秋该不会真是他怀中这倔姑娘罢?算一算那时她该是八九岁的年纪,小小年纪就声名远扬,该是生得傲气十足才是,怎会长成现在这泼辣爱财的性子?
萧逸心中好奇,正想去伸手捏捏花满春的脸逼问一下,花满春在他怀中不安分地拱了拱,艰难地将脸探出他的胸怀来,长长舒了口气。
“素秋是我娘,三年前去世后,我顶替了我娘的名号继续卖画为生。”花满春不满地拨开他伸来捏她的大掌,瞪了他一眼。
卖画为生?瞧她说的多可怜,顶着天下第一画师素秋的名号,一幅画也能卖个几千两银子吧,分明是个极好做的买卖,她竟然能将自己说得这般凄惨?萧逸失笑,反握住她动来动去的手,顺着指尖缓缓抚到她的指腹,果然在食指处摸到了比别处更加厚的茧。
这一双手,处处都有茧皮,指腹、掌缘,或薄或厚,握在萧逸手中,与平日里所触到的姑娘家的纤纤玉手全然是不同的触感,袖儿的手是小小的、娇柔的,他怀中这姑娘的手却是粗糙的、沉淀了过多岁月痕迹的,就像她那倔强的性子,出奇的不讨喜。
这些茧,不知哪些是当年捉紧画笔留下的,哪些是握着扫帚、拎着水桶留下的?
萧逸沉吟着,大手牢牢覆住花满春的掌心,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却让花满春悄悄红了脸。
她像是被火灼烧一般缩回手去,干笑着咳一声:“本大爷身份尊贵,摸摸小手得花十两银子,客官,您得先掏银子。”
她于尴尬之中胡乱扯了一堆话,一面是因为实在太过暧昧,她自觉不妥,顺手找个话题岔开去,一面是由于她是真不想再提及往事,索性信手拈了个无害的事随口一说。
若是放在往常,萧逸定然是不会放过这等调侃捉弄她的好机会,只是今天这情况有些不同,他有趣的满春姑娘正情绪低落着,他不舍得逗她。
“后来如何?你卖画所得的银子该有不少罢,都装坛子里埋进后门口的老槐树底下了么?嗯?”萧逸笑觑她。
不然无法解释为何这倔强姑娘还整日里东奔西走唱曲跑堂说书攒银子,分明该是个腰缠万贯周身绫罗满头珠翠的小富户不是?
花满春恼得瞪了他一眼,却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在笑话她,她哪里听不出来,坛子,老槐树,也亏得他想得出来。
“银子丢啦,我和立春栖身的小屋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哪里还能剩下东西?”她轻描淡写地说着,眼里遍布轻愁。
屋内的事物全都付之一炬,除了她和立春。
“冒名的素秋取走了你娘留给你的印章?”萧逸皱眉。
“大概是吧。”花满春轻笑一声,将脸埋进萧逸胸前。
他的气息清冽好闻,萦绕在她的鼻端,一瞬间,她的心难得的静下来。
这样安然宁静的气氛中,她有些昏昏欲睡,不愿再去纠结地回忆那些尘封已久的陈年旧事,萧逸却是不放过她,在她耳旁低笑道:“难怪素秋再次出现,竟是在距离胤城千里之遥的临江的小镇上。”
“嗯。”花满春倚着萧逸的胸膛,在清风花香之中沉醉着,迷迷糊糊听着他耳语,随意地哼一声,意识已是渐渐迷离。
“那,你能同我说说,立春茶馆、迎春客栈幕后老板是谁么?”萧逸将她往怀里搂一搂,附耳问道。
她想睡觉,他可是还有不少谜题需要她来解惑。
花满春没能捉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诈笑意,她无意识地将脸贴在萧逸胸前的衣衫上蹭了蹭,低声嘟囔道:“立春茶馆老板自然是我家立春,迎春客栈是扶苏姐姐当家,畅春酒肆……是宁姐姐管事……”
她不必他细细追问,连畅春酒肆都说了,不得不说是难得的乖巧。只可惜,没有一句是萧逸想听的。
他俯下身去凑近花满春耳旁轻笑一声:“满春姑娘,哦不,花大老板,那你能同我说说,你开这家迎春客栈和立春茶馆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么?”
不出他所料,话音才落,花满春倏地睁开眼看他,瞌睡虫跑得一干二净,她清醒得就仿佛刚才睡意迷蒙的人根本就不是她花满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