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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侍郎上前一步,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从容地施了一礼,侃侃而谈起来,“如今敌军暂且得意……”
徐循在屏风后听着,其实于侍郎的做法也没什么出奇制胜的妙招,无非就是收束粮草、调令兵源进京,号召军民坚守而已,他提出了几个可以提拔任用的人选,并且说话底气十足,给人信心。——能做到这一点的,现在满朝文武里也是没几个人。在大多数人都是慌张失措的情况下,这样胸有成竹的态度,已经是让他自然而然便脱颖而出了。
看来应该率众抵御瓦剌的主帅,应该便是此人了,徐循在心中回想了一下,肯定其虽然不是如王大人般首倡郕王登基,不过也是第三位附和的大臣,也就安下心来——虽然这么说有点无奈,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坚定站在郕王这边的大臣,他们母子肯定也不能放心任用。
至于朝局平衡什么的,那都是日后的事了,现在既然皇帝意思已经是赞同留守,而诸臣除了于侍郎以外,并无人有更完善的计划,那么顺理成章也就是由于大人来主持大局,郕王便和徐循商量,要给他升职为兵部尚书,说话时语气迟疑,还有些气虚。
徐循笑道,“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你和内阁商议决定就是了。若是生怕自己事情没办好,做错什么惹得人笑话,也可以问司礼监的奴婢们,他们对这些时也是懂得不少。”
“话虽如此,不问过娘,我心里也不安宁。”郕王看来却不觉得事事都问徐循有什么不好的,“若是娘觉得这样做好,我心里就有底气了。”
他略微踌躇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想要娘给我分析一下个中利害——今日朝会上,除了登基、御敌两件大事以外,群臣也是众口一词,要求将王振族诛,党羽尽斩。可我觉得,王振入朝未久,此事就算有错,多数也在哥哥身上……族诛是否过于残忍了些?”
政治毕竟不是过家家,真的是会死人的,而且其最令人讨厌的一点,便是往往会牵连无辜亲属,但千百年来,朝廷都是如此行事,这其中自有一套规则在。如今王振兵败,本人应该已经身死,王家的富贵,业已化为流水,倒台只在旦夕之间。但他毕竟入宫不足一年,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都是揣摩上意,奉承而为。说穿了,千错万错,最错的也就是先帝了,王振顶多一个从犯,而且郕王对于他如此作为的内幕也是很清楚的,多少是有些逼不得已的滋味,斩了他大概此事也就算了,还要族诛其家人,心中不忍,倒也正常。
“族诛虽然过分残忍了些,但是也不能让他们安然无恙,”徐循道,“抄家流放肯定是要有的,否则也难平众怒……以我之见,这件事还是要往大了办的好。”
郕王神色一动,“娘的意思是……”
和郕王说话,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徐循直接说,“现在都说先帝是死了,那是为了不扰乱民心,这当口要是传出皇帝被瓦剌俘虏,事情只会更复杂,群臣心里的犹疑也只会更多。但是明白人心里都是知道先帝到底死没死的,你看今日昨日说了这么多,就是没人说先帝葬礼的事情。万一他真的被俘虏,又居然没有自尽,瓦剌那边要把他送还,或者是让我们出钱赎人,而我们这里又把葬礼都办了,那朝廷可不就是贻笑大方了?都是在为日后的事情考虑呢。”
郕王脸上顿时掠过了一丝阴影,“儿子明白了。”
处置王振,只能说是抹黑——或者说抹黑也不适当,只能说是清算先帝所为的第一步,接下来自然少不得大肆贬低先帝的政绩,再进一步收买群臣心思,降低先帝的名望,这虽然不是当务之急,但很多事现在也可以开始伏笔了。徐循道,“如今日徐元玉一样的人,朝廷中是从来都不会缺少的。你今日把王振家人大办,明日就会有人献书倍言先帝之过。很多事你不能明说,不过底下人都会揣摩,谁揣摩得好,你就升谁的官,旁人看懂了风色,自然也就会有所抉择……这都是颇为简单的御下之道,多接触接触政事,你就明白了。”
郕王连连点头,“如此,明日便下令将王族与党羽都是抄家示众,下大理寺论罪。”
徐循对王氏家人根本毫无认知,其实,这还是她头一回真正主宰一件政事的进展,以她的意志来决定结果——只因她一句话,便让多少陌生人的命运发生转折,从此只怕是要流离失所,从云端跌落。她未能感觉到权力的甜美,心头倒也是沉甸甸的,只是点头不语,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致。
不过,她的话倒是勾起了郕王的又一重忧心,“事发至今,也快十日了,有人若逃出来了,应该也快到达京师,若是哥哥没死,被瓦剌俘虏……”
若是如此,这消息也该传到京里了吧?
也是巧了,母子俩正在商议时,屋外已经有人进来急报,“柳厂督有要事求见。”
柳知恩进来劈头第一句话,便是爆炸性的消息。“禀殿下、娘娘,奴婢刚才接获传书——安插在瓦剌军中的细作商人回报,王庭大帐中最近流传消息,说是……先帝——说是章皇帝长子,真是被活捉了!那细作看了一眼,真有个年龄和章皇帝长子相近的年轻人,被人押送着送到了也先帐中!”
徐循和郕王都没计较往他在称呼上的纠结,两母子对视了一眼,都是面沉似水: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徐循还没开口,郕王就已脱口而出,“这——这可怎么办!若是哥哥回来了,我又该当如何?”
毕竟是变化太快,看似有点模样了,可心态上,根本还是没转变过来,根本没把自己当做皇帝。
徐循看着郕王面上的惊慌,在心中叹了口气,忽而想到了多年前章皇帝和她说起自己得子时的喜悦表情。这些年来,她渐渐地已很少想到章皇帝,可如今记忆浮起时,当时他的笑脸,却还是历历在目,仿佛连声音,都还萦绕在耳边。
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去的话,日后即使是到了黄泉,怕也再无颜面与他相见吧?他生前,她对他不起,没料到他死了以后,她还要继续对不起他。
心头是五味杂陈、酸楚难耐,可徐循开口说话时,语调却是斩钉截铁,毫无动摇。
“都到这个地步了,难道你还想让他回来?”
她的声音又冷又涩,传到郕王耳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机灵,甚至就连柳知恩,也是有几分愕然地抬起头来,和郕王一起,看向了面沉似水的贵太妃。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让他踏入京城一步了。”徐循重复了一遍,她注视着郕王,缓缓道,“壮儿,你——还想做个十成十的皇帝吗?”
还想做的话,就不能让他回来!否则,以大臣们尊崇正统的心思,即使不会提出什么荒谬的迎他归位,郕王复为藩王的说法,郕王的权威,也必定是要大打折扣。还想要做个一言九鼎,只手掌控天下风云的实权君主的话,别说让他回宫了,就连京城,都是不能让他踏入一步的。
郕王面色数变,对于徐循的问话,一时竟不能答。
292、局限
于大人捏了捏鼻子;疲倦地叹了口气,一欠身出了轿子;大步流星地穿过了兵部衙门的小校场;沿路不少来往胥吏;见到他都立定了行礼,于大人不假辞色,丝毫也不理会——他要烦心的事情太多了,一时还照顾不到这虚礼上来。
着急忙慌的,总算是把嗣皇帝的登基典礼给办了,于大人也是走马上任,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兵部诸事;并且是将军权给拿到了手中,他已经先行派出了素日里看好的几位卑官前去京外重镇牵制瓦剌,若能抵抗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能给京城决战争取出多几日的准备时间。
要指挥这样一场不利因素极多的京城保卫战,于大人该有多繁忙就不必细说了,要历数他手中的坏牌,也可以不停歇地说上半日的功夫,不过这些事还不足以给他造成太多心理压力。要知道,于大人可是在征汉庶人一战中出头的,他并非不懂军事的初哥。作为一个未经选入庶吉士的普通进士,这些年来能够顺利坐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而且颇有名声,其心计胆色,也必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较的。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于大人是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虽然各种细节都没少过问,许多计划更是来回思量,但取胜的信心却还是不小的。
不过,这并不说明他的心情就有多悠哉……在于大人看来,不论是嗣皇帝登基,还是瓦剌进犯京城的危机,实际上都是大风波的开始而已,土木之变最大的问题和最深远的影响,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浮出水面,事后局势会怎么发展,连他都根本无法看透,有了罕见的‘身似浮萍、心如飘絮’般无法自控的感觉。
就说现在吧,嗣皇帝登基了,按说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大行皇帝办葬礼、上庙号,但这件事却是被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连太常寺、礼部那群腐儒都没人说话,在于大人看来,这件事就要比近在数百里内的瓦剌要更棘手得多。
京中是早已经传遍了先皇未死的谣言,说他被瓦剌俘虏的声音,是一日比一日更多,虽然宫中还坚持着‘吾家无投降天子’的说法,但是这个谣言却有不少人买账,连于大人也是其中之一,也没什么原因,基本上只要是熟悉‘先皇’的人,都不会对他被俘的结局有意外。只要不是倒霉到连自曝身份都来不及,就被人冷箭或者是乱枪杀掉的话,从他的身份气度、穿着打扮,乃至是随从的多寡来看,这样的人都会被带回去献给统帅,死于敌袭,实在是很天真的想法,唯一能寄望的,也就是他见事不好,是否会自行了断。
而熟悉先皇的人,也不会对这一条报以什么希望……不过虽然是早有预料,但当消息传来的时候,于大人的心情也还是顿时沉郁了数倍:真是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