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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级领导中,往往给下级发出了相互矛盾或对立的指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黄原行署号召
全区推行生产责任制的同时,地委管辖的《黄原报》却接二连三发表评论员文章,对责任制
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是一个混乱的非常时期。群众中广泛流传的几句顺口溜形象地概括了眼
下的形势:上面放,下面望,中间有些顶门杠!
正因为这样,本年度下半年全地区出现了各种生产方式并存的局面。情况真是五花八
门!比如石圪节公社东拉河流域的四个村庄,罐子村全村实行了生产责任组;双水村半个村
实行了生产责任组;下山村干脆包产到户了;而公社所在地石圪节大队却仍然坚持他们的大
集体生产方式……在双水村田家圪崂一队生产责任组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金家湾那边的二
队却按兵不动。这当然是有原因的。金家湾这面的人中农以上成份的居多,合作化时他们不
积极,许多人因此被收拾得多年抬不起头。现在又要把集体往开分,他们一时鼓不起这种勇
气。当年因为对集体化不积极而受到的批判,仍然记忆犹新;现在怎么敢贸然把集体弄散伙
呢?
不过,说实话,金家湾许多人的心都被田家圪崂分队分乱了。他们激动地注视着东拉河
对岸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心里盘算:如果一队的责任组成为事实而存在下去,不久他们也许
就能步其后尘了。
紧接着时令就到了耕翻麦田的时候,金家湾的人看见,田家圪崂那面的人象发了疯似
的,起早贪黑,不光把麦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还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
挖过,将肥土刮在地里。麦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哈呀,
这些家伙是种地哩还是绣花哩?瞧,所有的秋田不仅锄了三遍草,还又多施了一次化肥!不
得了!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几年,田家圪崂许多人家要发得流油呀!金家湾的人眼发红,手
发痒,心里象钻进去了许多毛毛虫……
往日吵吵闹闹的田家圪崂,现在一整天鸦雀无声,再也看不见什么闲散人,甚至连女人
和娃娃都到地里拼命去了。
可是田福堂却关住门,一整天躺在土炕上不起来。他不时地闻纸烟,闻罢后又咳嗽老半
天。他难受,从内心深处说,他难受的不仅是集体被弄散伙了,而最主要的是,集体散伙
了,他田福堂怎么办?”
是呀,多少年了,他靠集体活得舒心爽气,家业发达。他能不热爱集体吗?没有了集
体,也就没有了他田福堂的好日子;他的命运和集体息息相关。如今让他也上山握老镢把
吗?他已经多年不摸劳动工具;况且这把干骨头,又有气管炎,怎么能一年四季山里土洼里
下呢?
在土炕上躺了几天以后,田福堂实在憋闷得不行,就一个人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散心。
走到石圪节街上,田福堂看见集市也和往年大不一样了,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东西和那
么多不三不四的生意人!年轻人穿着喇叭裤,个把小伙子头发留得象马鬃一般长。年轻女人
的头发都用“电打”了,卷得象个绵羊尾巴。瞧,胡得禄和王彩娥开的夫妻理发店,“电
打”头发的妇女排队都排到了半街道上……田福堂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溜达了几圈后,就想
到公社去和徐治功拉阵闲话。白明川提拔到县上后,徐治功就成了石圪节的一把手。
他到公社时,徐主任正和一个干部蹲在院子的凉崖根下下象棋。杨高虎端个洗脸盆,在
灶房门口拔野鸡毛。不知哪个窑洞里,传出来吼雷一般的鼾声。
公社里从来没有象如今这样消闲啊!
田福堂蹲在徐治功旁边,一边看下棋,一边问治功:“你们怎不下乡搞责任制呢?”徐
治功一步将对手“将”死后,引着田福堂一边往办公窑走,一边说:“现在不是要尊重生产
队自主权吗?公社还有屁事可干?上面说责任制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那就让农民自己看
着去办吧!反正搞好搞坏,和公社球不相干……这你比我清楚!这都是你弟弟的政策嘛!”
田福堂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治功的办公窑里支吾着应付了几句,喝了一杯茶,
就又告辞出来了。
田福堂本来是到石圪节散心的,没想到越散心越烦。治功刚才提起了他弟弟,使他忍不
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现在也调到黄原去工作了。他是半年前才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关
系糟糕透顶。老天!为什么家事国事都这么不顺心呢?
赶集回来,吃罢晚饭,田福堂又一个人来到中窑里,仰靠在被垛上闭住眼休息。胡盘乱
算一天,也够熬人的。正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润生进来了。
儿子立在脚地上,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爸,我下半年不准备教书了。”
“为什么?”田福堂直起身子问。
“我到责任组劳动呀!”
“胡闹啥哩!好好当你的教师!”田福堂生气地说。“爸,农村眼见要分开种庄稼呀,
这学校怎个办也说不来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教这书哩……”
“只要能教一天,你也要教呀!”
“爸爸,我已经想过了,现在生产队一分开,咱们家没有劳力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
上山。我准备劳动呀!爸爸,你放心,我肯定能养活了你和我妈。再说,我要是参加了劳
动,村里人就看不上你的笑话了。我以前没劳动过,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明天就准备到海
民哥的组里去出山……”田福堂眼眶里旋转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对儿子说:“爸爸舍不得让
你去受苦!听爸爸的话,还去教你的书;爸爸准备出山呀!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病,能劳动
哩……”“主意我已经拿定了,下半年我不再去学校!”润生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儿子刚一走,坚强的田福堂趔趄着身子关住门,然后一头扑倒在土炕上的被堆里,咧开
嘴无声地哭了……
第六章
麦子种完,犁锄一挂,就到了白露;这时节,锄头也就要束之高阁了。
农历八月,是庄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时光。不冷不热,也不饥饿;走到山野里,手脚时不
时就碰到了果实上。秋收已经拉开了序幕:打红枣、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庄稼人孙
少安的心情和这季节一样好。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几年前他梦想过的一种生活,现在
开始变成了现实。一群人穷混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
谁说这责任制不好?看看吧,他们分开才一两个月,人们就把麦田种成了什么样子啊!
秋庄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庄稼人不是在地里种庄稼,而是象抚育自己的娃娃。最使
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象生产队那样,一年四季
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庄稼人也愿意活得自由啊!谁
愿意一年到头牛马般劳动而一无所获呢?人们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艰辛,那是应该收获欢乐
和幸福,而不是收获忧虑和苦痛的……
少安感到,他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一年多前,当他象现在一样
把队分开的时候,父亲曾多么担心他栽跟头呀!好,现在老人放心了,因为上面有人支持让
这样搞哩!
在他们这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
牛着不出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的被吆起身
了。对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
——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经半
白,但也没什么大病,照旧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年二十一
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去年考入了原
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高中住校,两个星
期才回家一次。
他们家里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实行责任组后,他姐夫王满银就跑了
出去。说是做生意,可这二流子两手空空,谁知到什么地方瞎逛荡去了。政策一宽,社会一
松动,有些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向外地和城镇流去。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气和手
艺挣钱;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么手段谋生呢。他们村金俊文的大儿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
了,至今都杳无音讯,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后,那个家就又得靠姐姐一个人来操磨了。猫蛋今年
八岁,已经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狗蛋也已经六岁,明年就该上学了。可是他们不务正业
的父亲丢下他们和母亲不管,一个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
孙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莲从结婚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热烈的恋爱。据
说有了孩子,两口子感情就要减少一些,而分散给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后,他两个的感
情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细地品味,人生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神秘——这样一个活蹦乱
跳的小东西,竟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他和她,通过这个娃娃,更意识到他们是完全融合在
一起了。当他们共同疼爱孩子的时候,相互看一眼对方,心间就会淌过那永不枯竭的、温暖
的感情的热流。
有孩子以后,秀莲就更不讲究自己的穿戴,经常是一身带补钉的衣服。少安记得他很小
的时候,那时还年轻的母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缀补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