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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到街上。
雨中的大街行人稀稀疏疏,小汽车溅着水急驶而过;远处,涨水的黄原河发出深沉的呜
咽。
少平从阳沟泥泞的路上走出来后,先忍不住趴在黄原宾馆的大铁门上。向里面张望了一
会——那里面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种生活……
离开这座富丽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晓霞。
是的,他们又在同一城市里了——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黄原师专。但他决不会再去找她。
人家已经成了大学生,他现在是个揽工小子,怎么能去找她呢!随着社会地位差距越来越
大,过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变得遥远了。
他想,要是眼下碰见晓霞,双方一定会有一种陌生感……朋友,看来我们是永远地分别
了!
少平走到市内最大的一个百货商店,为自己细心地挑选了一身深蓝的卡衣服。他怀着喜
悦的心情,把这身玻璃纸包着的服装夹在胳膊窝里,然后又顺着街道闲逛了一会,就返身向
阳沟那里走去;买衣服后,他身上就没几个钱了,在街上瞎逛荡还不如回去再睡一觉!
当他从街上回到那个敞口子窑后,满窑的工匠仍然睡得象死人一般。
他从被子旁把黄提包打开,将新买来的衣服放进去。这时候,他才发现了提包里那本
《牛虻》——半月来,他已经忘记了从贾老师那里借来的那本书,甚至也忘了他自己是个识
字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现在正好能看这本书了。他内心立刻感到一种颤栗般的激动!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烂被子里,匆忙地打开了那本书,竟忍不住念出了声:“亚瑟坐
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翻查一大堆讲道的文稿……
第十四章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孙少安的烧砖窑就出了四窑砖。每窑七千块,四七两万八千块
砖。除过运费、煤费和毛收入百分之十的税纳过以后,每块砖净得到二分五厘。算一算,一
家伙就赚下七百来块钱!
目光远大的孙少安,政策一变,眼疾手快,立马见机行事,抢先开始发家致富了;黑烟
大冒的烧砖窑多么让人眼红啊!
少安已经渐渐上升为双水村第一号瞩目人物,田福堂、金俊山等过去的“明星”在人们
眼里多少有点逊色了。
现在,孙玉厚家尽管还是过去那院烂地方,但上门的人却显然增多了。村里有些借十来
八块紧用钱的庄稼人,孙少安都慷慨地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对于孙家来说,这不仅仅是给别
人借钱,而是在修改他们自己的历史。是啊,几辈子都是他们向人家借钱,现在他们第一次
给别人借钱了!但是,外人并不知晓,孙少安的事业在大繁荣的后面,充满了重重的困难。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分钱几乎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要维持一个烧砖窑,起码得三四个好
劳力。他们一家人既要种庄稼,又要侍候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把力气出到了极限。少平在家
的时候,三个男劳力加上秀莲,还能勉强两头应付,少平一走,父亲一个人忙山里的活已经
力不从心。因此少安夫妇办这个烧砖窑也到了纳命的光景。挖土、担水、和泥、打坯、装
窑、烧火、出砖……每一样都是重苦活。两口子天不明忙到黑灯瞎火,常常累得饭也吃不下
去;晚上睡在被窝里,连亲热一会的精力都没有——熬苦得梦中都在呻吟……
眼下,时今已经到了夏至,麦子面临大收割,山上所有的秋田都需要锄草;同时还得种
回茬荞麦。这些活孙玉厚老汉一个人是再也忙不过来了!
烧砖窑只好停工。
对于赚钱赚得心正发热的少安夫妇来说,停止烧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没办法!少
安要帮父亲去干山里的活。秀莲开始动气了。
自结婚以来,秀莲从不和少安吵架。即是有些事她心里不痛快,一般都忍让着少安,丈
夫说怎办就怎办。那些年,亲爱的男人受死受活支撑着这个又大又穷的家,她心疼他,决不
给他增添烦忙。可是现在,随着家庭生活的好转,又加上他们的事业开始红火起来,秀莲渐
渐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她在这个家庭再也不愿一味被动地接受别人的领导,而不
时地想发出她自己的声音。是呀,她给这个家庭生育了后代;她用自己的劳动为这个家庭创
造了财富;她为什么不应该是这个家庭的一名主人?她不能永远是个附庸人物!她首先对少
平的出走大为不满。她对丈夫说:“我们要把这一家人背到什么年代呀?少平屁股一拍走了
黄原,逛花花世界去了。家里这么多活,把咱两个都快累死了!别人看不见咱的死活。咱为
什么给别人挣命呢?当初少平年龄小,咱受死受活没话说。现在二十大几的后生,丢下老小
不管,图自己出去畅快!我们凭什么还要给这些人挣命?”
秀莲这样数落的时候,少安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他心里对少平出走黄原也不满意——
但他怎能和自己的老婆一块攻击自己的弟弟?
秀莲见丈夫不言语,便有点得寸进尺了。她进一步发挥说:“咱们虽说赚了一点钱,可
这是一笔糊涂帐!这钱是咱两个苦熬来的,但家里人人有份!这家是个无底洞,把咱们两个
的骨头填进去,也填不了个底子!”
“山里的活不是爸爸做着哩嘛!”少安反驳说。“如果把家分开,咱就是烧砖也能捎带
种了自己的地!就是顾不上种地,把地荒了又怎样?咱拿钱买粮吃!三口人一年能吃多
少?”
其实,这话才是秀莲要表达的最本质的意思。小两口单家独户过日子,这是秀莲几年来
一直梦想的。过去她虽然这样想,但一眼看见不可能。当时她明白,要是她和少安另过日
子,丢下那一群老小,光景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可现在这新政策一实行,起码吃饭再不用
发愁,这使她分家的念头强烈地复发了。她想:对于老人来说,最主要的不是一口吃食吗?
而他们自己还年轻,活着不仅为了填饱肚子,还想过两天排排场场轻轻快快的日子啊!
“我已经受够了!”她泪流满面地对丈夫说:“再这样不明不白搅混在一起,我连一点
心劲也没了!”
“家不能分!”少安生硬地说。
“你不分你和他们一块过!我和虎娃单另过光景!”秀莲顶嘴说。
孙少安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他的妻子一下变得这么厉害,竟然敢和他顶嘴!
他已经习惯于妻子对他百依百顺,现在看见秀莲竟然这样对他不尊重,一时恼怒万分!
大男子汉的自尊心驱使他冲动地跳起来,扑到妻子面前,举起了他的老拳头。“你打吧!你
打吧!”秀莲一动也不动,哭着对丈夫说。
少安猛一下看见妻子那张流泪的脸被劳动操磨得又黑又粗糙,便忍不住鼻子一酸,浑身
象抽了筋似的软了下来;他不由展开捏紧的拳头,竟然用手掌为妻子揩了脸上的泪水。秀莲
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哭着用头使劲地蹭着他的胸口,久久地抱着他不放开。
少安用手抚摸着妻子沾满灰土的黑头发,闭住双眼只是个叹气……
他心疼秀莲。自从她跟了他以后,实在没享过几天的福。穿缀补钉的衣服;喝稀汤饭;
没明没黑地在山里劳动……她给他温暖,给他深切的关怀,爱抚,并且给他生养下一个活泼
可爱的儿子。几年来,她一直心甘情愿和他一块撑扶这个穷家而毫无怨言。对于现时代一个
年轻的农村媳妇来说,这一切已经难能可贵了。瞧瞧前后村庄,结婚几年还和老人一块过日
子的媳妇有多少,除过他们,没有一家不是和老人分开过的!眼下,尽管他对妻子的行为生
气,但说实话,他也能理会到她的心情……孙少安陷入到深深的矛盾中去了。这矛盾在很大
程度上是由新的生活带来的。过去的年月,一家人连饭也吃不上,他的秀莲根本不会提念分
家的事啊!
但是,不管从理智还是从感情方面讲,他无法接受分家的事实。他从一开始担负的就是
全家人的责任,现在让他放弃这种责任是不可能的。这不仅是一个生活哲学问题,更主要的
是,他和一家老小的骨肉感情无法割舍。他们这个家也许和任何一个家庭不同。他们真正的
是风雨同舟从最困苦的岁月里一起熬过来的。眼下的生活尽管没有了什么大风险,但他仍然
不愿也不能离开这条“诺亚方舟”!
他怀抱着妻子,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尽量温柔地劝她:“秀莲,你是个明白人,你不
要叫我作难。我求求你,你心里不管怎样想都可以,但千万不要在脸上带出来。爸爸妈妈一
辈子很苦,我不愿意叫他们难过……”
他捧起妻子泪迹斑斑的脸,吻了又吻。
丈夫的态度显然使秀莲的情绪缓和下来,但她的意志并没有被温柔的爱抚所瓦解。她现
在先不提分家的事了,转而又提出把手头的几百块钱拿出来,给他们建设一院新地方!少安
说:“新地方迟早总要建的,可现在咱们的烧砖窑才刚开始出砖嘛!等明年多赚下一点钱,
咱一定箍几孔象样的新窑!”
“少安,你听我说!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社会?趁咱现在手头有了一点钱,这地方是无
论如何要建的。这可不是我专意耍糊涂,少安!这点钱不咬着牙做点事,三抛撒两破费就不
见影了。你还是听我一次话,咱们箍孔窑吧;钱要是不够,再从我娘家借一点……你就答应
我吧!咱在牛驴窝里钻了几年,总不能老是没自己的一个家……”
妻子的这番话倒使少安的心动了。他感到秀莲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只不过,他原来打
算要建就建个象样的家,而现在靠手头的这点钱能弄出个啥名堂来?
他于是劝秀莲先耐一下心,让他思量思量花费再说……孙少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