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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中,那只下行的船已经漂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接着便传来了艄公那无拘无束的歌声—
—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工们的应合声如同闷雷一般——我晓得,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
艄工来把船扳!
船和歌声都渐渐远去了……孙少安立在大桥边上,两只手紧紧抠着桥栏杆,十个指头似
乎都要钳进水泥柱中,他感到胸腔里火烧火燎,口也有点干渴。他的心中腾跃起一股难以抑
制的激情,似乎那奔涌不息的河水已经流进了他的血管!
他离开桥边,走过去解开牲口的缰绳,一翻身骑上去,风一般迅疾地穿过大桥,向黄河
西岸奔去……
第八章
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孙少安带着自己的畜力车,来到了原西县城。
雨中的原西城非常寂静。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街上,看起来没有多少行人,商店的门都开
着,但顾客寥寥无几;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寂寞地打着深长的哈欠。街道两边一些低矮的
老式房顶上,水迹明光,立着一行行翠绿的瓦葱。到处都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空气中满含
着土腥味。原西河涨宽了,城内也能听见远处河水有力的喧哗声。天空灰暗的云朵一直低垂
下来,和城外山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
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那声音听起来是湿漉漉的……一年一度的秋雨季节开始了。在农村,
庄稼人现在都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吃饭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一
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雨天舒散出去。多么好啊!朦胧的睡梦中闻着小米南瓜饭的香
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叮当响……但是,孙少安享不成这福了。他
现在浑身攒着劲,准备要在县城大动干戈。这是他的一次命运之战。
找到根民的表兄后,他才得知,由于等不到根民的回话,他表兄前不久已把这活包给了
别人。听说他要来,根民的表兄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原来包活的人辞退了。
孙少安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你在什么地方吃住呢?”根民的表兄问他。“只要能干上活,这些都好凑合。人好
办,主要是牲畜。”少安说。
根民的表兄想了一下,说:“拐峁大队的书记我熟悉。我们就买他们的砖。我给你写个
条子,你去找他,让他在拐峁给你寻个闲窑。不过,这得出租钱。我们这是学校,没空地
方。再说,你住在城里,早上拉空车去装砖,多跑一趟冤枉路……吃饭哩?”
“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
“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
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
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
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
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
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去看看……”
书记用手指了指那孔烂窑所在的地方。孙少安二话没说,就带着他的骡子和架子车,一
个人来到拐峁村后边那个偏僻的小山弯里。
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
当少安找到那孔烂窑时,不免愣住了。这的确象个山水洞:不大的一个废窑,旁边塌下
一批土,堵住了半个窑口;窑口前蒿草长了一人多高……一切都破败不堪!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不过,少安很快决定就在这地方安身了。其它地方没住处,城里旅社住不起,有这么个
遮风挡雨的洞洞也满不错了——这又不花一个钱!唉,揽工小子还指望能住个啥好地方哩?
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
细蒙蒙的雨一直不住气地飘洒着,山野里寂静得很!少安戴着破草帽在雨中愣了一阵,
就穿过齐腰深的蒿草,钻进了这孔破窑洞。
外面看起来破烂不堪,里面还是个窑洞的样子,而且很干燥。刚从湿淋淋的雨中走进
来,这破窑里有一种暖烘烘的气息。少安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钻出破窑洞,立刻把铁青骡子在车上卸下来,先把它拉进了窑洞。牲口是他的命根
子,不敢再让雨淋了;万一这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他孙少安就得去上吊!
接着,他从窑洞口开始,两只手在蒿草丛中拨开了一条通向外面的路。堵在窑口的那堆
塌下来的土,并不妨碍人畜进出,他也就不准备再清理了。
把架子车推进窑洞后,他把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铺在后窑掌的地上,倒下一堆黑豆先让
骡子吃,他开始在窑洞出口的土墙一侧,为自己弄了个床铺;骡子在里他在外。晚上可以给
牲口充当个“哨兵”。
他接着又在窑洞口塌下来的土堆上简单地戳了个锅灶——他原来就准备到城里后自己做
着吃,行前准备了一点粮食和灶具。怎样省钱怎样来!反正一个人好凑合,只要能填饱肚子
就行了。
弄好了炉灶拿饮马的桶在坡下的小河里提来了水。孙少安就准备在这里做饭了。问题是
还没有柴禾。下了几天连阴雨,到哪儿去捡点干柴呢?
他想到河岸檐下说不定有夏季发洪水时落下的河柴。于是又冒雨跑出去了一趟,一下搂
揽回来一口袋。
一切都“齐备”了。他在锅里下了些豆片和小米,便点燃了灶火。
袅袅的饮烟从这个荒芜的山野里升起来,飘散在朦朦的细雨中,炉灶里,干河柴烧得劈
啦响。小铁锅的水象蚊子似的开始吟唱。后窑掌里,铁青骡子嚼了黑豆,饮了半桶水,满足
地打着响亮的喷鼻……把它的!这倒真象外“家”了!
锅开以后,少安戴着那顶破草帽,通过蒿草中那条刚开出的路,转到“院子”边上。他
用破草帽挡着雨,用纸条卷了一支旱烟捧叼在嘴上,一边吸,一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
居”,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他想,明天早晨,他就可以开始干活。原打算今天晚上去县高
中找一下妹妹兰香,但现在没人给他照看这个不设防的“家”,等明天再说吧!反正他给县
高中拉砖,每天都要跑那里……孙少安这样想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撑着顶黑布伞,从左边
的土坡上向他这里走来——是找他的?
是的,这个穿戴不象农民也不象干部的人,径直走到他面前,问:“是你住这里了?”
少安说:“是的。是拐峁大队的书记让我住在这里的。”
“这是不是书记的窑洞?”那人带着嘲讽的笑容问。“书记说不是他的,是他们村一家
人十几年前废弃不要的……”
“谁说人家不要了?你住人家的地方,应该给窑主打了招呼嘛!”那人的脸色阴沉下
来。
“噢……”少安明白了,此人正是窑主。他说:“那现在怎办?你看我已经住下了……
要不,我给你出租钱。”“你看着办吧!”
从窑主的态度看,多少得给他一些租钱——这家伙看来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你看一月多少钱?”少安问。
“当然,要是住个好地方,你一月总得掏二三十块吧?我这地方不怎样,你就少给点算
了!”那人宽宏地说。“你提个数目。”
“那就一月五块吧!”
“五块就五块。”少安只好应承了。
“我叫侯生贵,在城里合作商店卖货,家就在拐峁村里……”
那人说完,就折转身走了。
少安望着这个远去的人,心里不免涌上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他想,城里市民脸皮这么
厚!要是在乡下,这么个破地方,谁好意思向人家要租钱呢!
“王八蛋!”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少安在雨中立了一会,就回到他租来的这个破窑洞里,开始吃晚饭——这里没灯,天一
黑,饭都吃不到嘴里了……第二天一大早,孙少安就从拐峁往中学的基建工地上拉砖。开始
干起了活,这就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当天拉完砖后,他把骡子拴在学校门口的一棵树上,去找他的妹妹兰香。
兰香和金秀忙着给他在学生灶上买了饭。吃完饭后妹妹又跟他一起来到拐峁他住的地
方。
妹妹已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看见他住在这么个破地方,难过得泪花在眼里直转。
她帮他把这个烂窑洞收拾了一番。并提出让他到学校灶上吃饭。他劝解妹妹说,大灶上吃饭
不方便,这里做着吃还能省些钱和粮。
“那我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就来给你做饭,咱们一块吃!”兰香说。
少安说:“就怕耽误你学习哩。”
“不耽误!我来做饭,你也省点事!”
少安于是同意了妹妹的意见。
就这样,每天下午,当孙少安拉完砖回到这个荒野里的破窑洞时,兰香就把饭做好了。
兄妹俩蹲在这个敞口子土窑里,有滋有味地吃他们的晚饭。晚饭通常都是高粱黑豆稀饭和腌
酸白菜。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想到,在这样一些地方普通人所过的那种艰辛生活呢?
但对于孙少安来说,这日子过得蛮不错。生活中任何一点收获,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
他每天面对的是生活中的具体事——没有什么事是微不足道的。比如今天,他拉砖路过街道
时,碰见原来在石圪节当主任的白明川;明川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后,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