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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以微弱的声音喊:
“露茜,露茜……”
露茜走近了我,问:
“太太,你要什么?”
原来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有多好。我拉着露茜的手,说:
“不要走开,你就在这儿陪我说话。我需要人陪伴我,令我不再孤单、不再胡思乱想、不再寂寞。”
“好,太太,你要我跟你谈些什么?”
“露茜,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露茜忽然尴尬地笑了。
我知道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肯讲半句谎言。于是,我说:
“最低限度短期内,你不会离我而去。将来你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是的,太太。”露茜慌忙点头:“我会回到菲律宾北部我的故乡去终老,那时,我的弟妹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立室,不需要我再照顾了。”
“露茜,你有多少兄弟姐妹?”
露茜笑起来,道:
“你会吓坏,我父母一共生了十五个孩子,我排行第六。从第一个到第五个都是男孩,他们没有办法到海外去工作赚外快,且已婚,各自生下孩子来,有他们自己的家要照顾,于是把养活弟妹的责任都往我肩上搁……”
“你父亲呢,他做什么?”
“他做我母亲的丈夫。所以,”露茜还是笑:“让我母亲不住地怀孕。”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露茜,你不怕将来徒劳无功?世界会是你对人好,人并不一定回报你的世界。”
“太太,我说过了,做好人的感觉很好,很快乐。我希望快乐。而且。”露茜非常认真地想一想,道:“凡事不会有绝对,我不会倒足一辈子的霉头。我下了注在十多个兄弟姐妹身上,只要其中有一两位对我好,予我回报,我就已经能很开心很有信心地生活下去了。我的那十几个兄弟姐妹,可真是各有各的个性……”
露茜在描述她的兄弟姐妹时,声音都是温和而好听的,听得人很舒服,令人自然地在脑海里泛起了一副大家庭的和乐图来,我十分向往,以至于陶醉。
凡是故事总有美丑两面。只要撇开了丑恶的一面不去翻动它,只着眼在美丽的一面上,心就欢畅,人就能轻松以至入睡了。
直到人们再强迫你面对着丑陋的另一些事实为止。
我的遭遇就是这个模样,比昨天更丑陋的事实原来在明天等着我。
醒过来后,我决定振奋精神,照常上班去。
不能再鬼鬼祟祟地躲起来,逃避并不是对付困难与邪恶的最好办法。
谎言固然会止于智者,社会上遭遇这种恶毒愚昧事的人不少,他们未必不会对如此无聊的中伤给予公允的评论。况且,我必须开导自己,香港这个城市的人,生活太繁盛太忙碌太复杂,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会较长时期地霸占住人们的精神和生活,成为刷不掉的东西。
我需要奋勇地站起来,以当事人的身分表现从容,去协助周围的人们淡忘这种荒谬绝伦的事。
此外,我心上仍有归慕农,我需要尽快地跟他有个见面叙谈的机会,只要他在这件意外事上,予我精神支持,我会有能力熬过去。至于说,昨夜电话中的女声,他在见了我面之后,自然会给我解释了吧!
回到办公室去,一切公事都如常运作。
连秘书都回复了笑容,她并且轻声地告诉我:
“这两天,公司内再听不到什么人谈论起那封信的事了,想已事过境迁。”
我笑笑道:
“最卖座的电影,都不能霸住整个暑假的电影档期。如今抓人来问八七年股票风暴是怎么个七零八落法,整个商界都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连我,都自问稍稍回复了常态,在工作岗位上表现我的固执、刚劲、幽默与自强。
我想了想,对秘书说:
“请转告归慕农先生的秘书,请她转告归先生,我已恢复上班了,有什么事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秘书点头,过了不久,她轻敲我的门,道:
“汤太,归先生嘱我转告,自今日开始,你转归伍霭琴董事辖下,所有的公事,请你向她汇报。”
我霍地站起来,道:
“什么?”
“归先生的秘书叫我这样告诉你的。”
我无疑是吃惊的,这代表事态有点不寻常。
更换上司,就可能证明归慕农在公事处理上不再承担我。这是他个人提出来要避嫌,还是已经惊动了最高的董事局当局而作的决定?
伍霭琴董事是德盛集团唯一的一位女性董事,她是跟着我们的冼主席出身,从当他的助理,一直爬上董事的高位。人很古肃,不大有笑容,她平日管辖的范围全属内政,以及主席办公室的一总事情。我的财务职责实际上跟她的权限沾不上边,唯一引起讨论的是应否把人事部拨归伍董事的范围,其后因为便利集团增设附属公司而改组,处处要人事部的很多配合,故此仍放在归慕农名下管治。
如今闷声不响地把我调拨到伍霭琴手下,为的是什么?
只可能有一个解释,事件已经决定由主席办公室处理,而且这是架空一个高级行政人员最好的办法,叫你做不是专业的工作,向一个跟你完全不同范围的上司报告,是软性地通知你,已被打进冷宫。
我浑身的毛孔都霍然直竖,意识到一场不轻的公司斗争就要展开,我是其中的当然牺牲品。
还未定过神来,台头的对讲机就已经响起来。
“汤太太在吗?伍小姐请你到她办公室来一趟。”说话的是伍霭琴的秘书。
只好应命而去,丑妇必须要见家翁。
伍霭琴的年纪已过四十五岁了吧,独身,脾气有点怪里怪气的,不大与集团内的同事亲密来往,大多数人都对她敬而远之,有一点点怕她的老处女脾气。
她手下全部清一色男将,公司内的女同事下意识地对这个安排额首称庆,认为服侍女波士是很难缠的一件事。
我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坐到伍霭琴面前去。
她什么开场白也没有,只递给我一份档案,道:
“是你签批的吗?”
我翻开来,看到我的签名在最后一页纸上,其他各页都有郭伟贤的签名,这证明是他预备的报告,由我批核呈交的意思。
“对。”
“这是你的建议?”
我点头。
“你知道归慕农对主席提出来,这个建议,他不好加任何赞成和否决的意见,他坦率说,在以前,他会得处理,但在今日,他认为自己需要避嫌。事态是严重的,归慕农必须澄清他并没有串同你或教唆你在支出及税务上歪离正道,作此非专业的、不正确的安排,以影响集团的名誉。”
我听得百分之一百的莫名其妙。
我说:
“伍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怎么会这样做?”
伍霭琴扬一扬手上那份文件,说:
“是你的签批,证据确凿,归慕农就是怕你把自己的意见硬加在他的头上。”
我把文件拿过来,从头再看一遍。
浑身冒出冷汗。
“不可能。”我喊。
签名是属于我的,签在最后的一页。然而前面的很多页,内容根本与郭伟贤呈交给我的完全不同,写的全是我极力反对的将母公司与子公司的收支税务作浑水摸鱼安排的方案。
其中字句还注明这是经与归慕农详细商量过,经过他同意才决定实行的。
“什么不可能?”伍霭琴问。
“我签批的不是这份文件,根本上……”
我忽然讲不出口来,根本上是归慕农建议我在这事上作所谓“弹性处理”,但遭我反对。我要郭伟贤写下详细报告,按我的方针办事,完全不会引起什么私情上的牵连与尴尬,完全就是光明磊落的照足法例办事。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讲不出任何一句对归慕农的攻击话,我完全没有力量去揭发任何对归慕农不利的情事。
我想,不单是爱护他,也是爱护自己。
对与自己有如此密切关系的一个人,怎么忍心为了维护单方面的利益,而对他有丝毫的伤害。
这严重地牵涉到人格问题。
心上的绞痛与脑上的迷糊教我整个人沉重得差一点点抬不起头来。
“伍小姐,我签批的一份文件,亲手交给了归慕农,还是盖了机密文件的章的。”
“这份就是归慕农说你交给他的。”
“不可能。郭伟贤应有副本。”
“对,他的副本跟我手上的一式一样,也是你签批的。”
我挺一挺胸:
“伍小姐,有人从中陷害。”
“你意思是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我吃惊了,不知如何作答。
“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
伍霭琴站起来,缓缓地说:
“主席嘱我处理这件事。”
“伍小姐,就算是一场不能解释的误会吧,我的确没有建议这个方案,可否把它更正过来就算了?”
“太迟了。”
“我不明白。”
“如果没有那些风言风语,或者比较容易只眼开只眼闭。”
我浑身震栗,一个极不容易接受的恐怖意念在我脑海内忽然掠过。
我惊叫:
“是不是如果没有风言风语,事情没有闹大了,根本就不会有这种狸猫换太子、鱼目混珍珠的把戏?只为了要把我铲除于局外。”
“你心知肚明。”
简单至极的这句话,有如五雷轰顶,震耳欲聋。
人们在抓着一个漂亮、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借口去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当然,董事局的任何指令与行动都必须是名正言顺的,不可能以荒谬绝伦的谣言为借口,这影响公司的名誉,也不能服众,于是给我找了个这样的的罪名。”
我忽然整个人自五里雾中闯出来了,回头看到了一片真相。
“你知道,主席很重视归慕农,他对公司的业务十分有帮助。我的意思若再说得坦率一点,他对集团的重要性比你强得多,因而,不能令他为难,不能不尊重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