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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很认真地点点头,说:
“我不怕,我觉得自己命不该绝。”
我奇怪地望莉迪一眼,那“为什么”三个字就是问不出口来。
莉迪大概看得懂我的眼神,她说:
“如果我今天就这样死去,上天未免对我太不公平了。根本都不是我的错,是吗?”
“是的。”我眼中忽尔含泪,低下头来,不敢直视莉迪。
但愿她说的话会实现,上天不应对那些没有做错事的女人加以太多的惩罚。
那不公平。
我陪着莉迪走进了那间小小的诊所,把诊金交给了办登记手续的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年纪不轻了,大概四十过外吧!接过了钱,一张张挺直的一千元面额钞票,一熟练的手势点数两次,然后白了莉迪一眼,对我说:
“是你家的菲籍女佣?”
我点头。
“雇用菲佣的问题真多,这种年纪轻轻的,样貌又长得可以的菲律宾女人,哪会是来香港打住家工的,真是骗鬼吃豆腐,只有白痴才会相信她的,真是自惹麻烦。”对方真的一点不留余地地谩骂个痛快。
实在令人难受。
边接人的生意,边生怨怼,怎么说得过去呢?
回心一想,谁不是这个样子呢?
汤阅生也是一边用着我的房屋津贴与低息贷款,去供他住屋的房产按揭,一边对牢别个女人谈他的恋爱。
世纪末的风情根本就是这个样子。
幸好莉迪听不懂对方的广东话。
她被带进去做手术,我忽然心慌意乱起来,打算跟着陪她走。
那位办登记手续的姑娘瞪了我一眼,微喝一声道:
“你坐在这里等。”
“我担心她。”我答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里头不是表演魔术,有什么好看?一下子功夫就能出来了。”
没办法,我只好抱一抱莉迪,安慰她道:
“一会儿就没事了。”
莉迪点头,跟着姑娘走进去。才走到那房门口,她又蓦地回转头来望我,那眼神竟是凄怨的、惶惑的、无助的。
我冲前去,再抱着她问:
“你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我一样可以带你走。”
莉迪红了双眼说:
“不,我不要怀不是我所爱的人的孩子。那不是我的精血,只不过是一组无意义的细胞。把一些对自己生命起不到良性作用,且会造成负累的细胞切除是无罪的,是吗?”
我震动了,连连地拍着莉迪的背,轻声说:
“进去吧!医生等着了。”
现在的女性,所要承受的苦难与考验,说多少就有多少。
那远在一方的莉迪的男人,有没有想过如今的莉迪,为了生活,为了栽培他完成大学学业,为了组织他俩将来美好的世界,而受了多少折磨,多少困苦,多少惊惧?
都是一个又一个女人为了男人而牺牲的例子。
我的心冷得如一池冬日的冰水,无法温热起来。
是不是每当自己蒙尘遇难之时,张眼望向世界,都只望到灰蒙蒙的一片?
最低限度,让她平安。
我的祷告,显然被接纳了。
大概过了一小时左右,莉迪就从里面走出来。
“可以回家去了。”那位姑娘说。
“她不需要躺一躺?”我问。
“回家去躺个够吧!我们这儿寸金尺土,要做生意。”对方这样回答。
我陪着莉迪走出去,殷勤地问:
“莉迪,你怎么样?”
“没有什么,太太,很好,一切都很好,又一个问题迎刃而解了。”
“我送你回家去,你就给奶奶交代说,你感冒了,躺几天才好工作。”我这样嘱咐她。
“谢谢你,太太。”
当我们齐步走出诊所,在那长长而昏暗的走廊等待升降机时,竟迎面走来一个面熟得很的女人。
我是认识她的。
才这么一想,整个人就呆住了。
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怎么会是她?
我忽然慌了手脚,还有点晕眩,人开始觉得摇摇欲坠。我轻喊:
“莉迪,扶着我。”
莉迪立即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膊,有握紧我的手,说:
“太太,你脸色很差。”
“有点晕,觉得很虚浮似的。”
升降机就在这时开了门,站在我身旁的曾慧一个箭步走了进去。
莉迪慌忙按住了升降机的掣,要跟我一起走进去。
我说:
“不成,莉迪,我们回到诊所去坐一会,我走不动。”
就这样说了,才放过升降机,让它关上门去。
“太太,我扶你走回去吧,让医生看看你。”
我一手扶着墙,忽然恼恨自己这么窝囊,碰见了曾慧这个偷自己丈夫的女人,竟然慌张得面无人色,活脱脱犯错的人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是活该我的丈夫被人偷去的,我连一点应有的正气、英气也没有。
这不是一个欺善怕恶,侍强凌弱的世界吗?
就看刚才,曾慧从一间理发店的门口走出来,分明看到了我,非但面不改容,还嫣然一笑伸手拨弄着她那头刚理了的秀发,风骚得令人麻痹。
我怕她只差一点还要开口跟我聊天说话,当成是个无事人似的。
自从那天上了汤阅生的办公室,获悉了一切之后,我没有见过曾慧。
汤阅生一个人回到公司去跟我交涉。他护着曾慧,不要她在我跟前出现,怕我会对她不客气。
怎么会想到情势是倒转过来。
“太太,我们到诊所里去坐一会吧,你得歇一歇。”
我摆手,说:
“让我定一定神就好,我只不过太吃惊了,没有想到在这儿会碰到她。”
“那个女人?”莉迪问道。
“对,是汤先生的情人。”
“天!”莉迪轻喊:“太太,你比她漂亮得多。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苦笑,说:
“有亲人、朋友真好,总能给自己安慰与鼓励。”
“不,太太,我说的是真心话。怎么男人的口味有时会这么不可思议?”
我禁不住笑起来了。
“走吧,我得回公司去了。”
“太太,你走得动吗?没事了吗?”
莉迪一直谨慎地搀扶着我。
要是看在别人的眼里,一定会猜想刚做完了堕胎手术的人是我而不是莉迪。
一个不习惯罪恶世界的人,就会举止失措,连看到了贼,自己都先心慌起来。
真是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我把莉迪送回家去后,嘱她好好地躺下来休息,自己就回到房间里去收拾细软。
把两个皮箱装得满满,我正嘱露茜为我叫辆计程车,送我出门,就碰到儿子回家来。
我问育智:
“妹妹呢?”
“你忘了,她今天要学琴。”
我忽然想跟儿子说说话,于是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
谁知他下意识地回避,立即把手收在背后。
九'梁凤仪'
我微微吃惊,他也很有点尴尬。
“什么事?育智。”
“没有什么。”
“你嫌弃妈妈了?”我问这问题,无疑是敏感的。
“不,不是的。”儿子连忙否认了。
我于是重新把他的手拉起来,只见他仍有一份狼狈在。
顺着他的目光,我留意到他手上的腕表来,很精致,是那种有齐各式作用,包括报时、计算、电脑记录、世界各地不同地点时间等的新潮手表。
我立即意会到事有跷蹊,连忙问道:
“谁送给你的手表呢?”
育智没有回答,他分明开始慌张了。
我忽然认真起来,问道:
“说,你不坦白,我不会放过你。”
“爸爸是知道我这个手表的来历的。”
天!爸爸知道的事,就不需要我知道了吗?
汤阅生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比我棒。
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亲人眼内的地位逐一被取代而不自知?
这使我既伤心又气恼,因而我不打算放过儿子,厉声责问: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即使爸爸知道了,我也有权清楚来龙去脉。”
儿子却说:
“可是,我问过爸爸,如果你问起我,我该怎么说,他教我什么也不必说。”
我气得几乎要动手掴儿子一记耳光。
“育智,手表是不是曾慧给你的,所以你不敢说,你决心站到你爸爸的一边去,是不是?”我咆哮。
儿子错愕地望着我,然后答道:
“妈妈,不是曾阿姨送的。”
我气极了,说:
“你说谎。”
“我没有,你怎么真的如此蛮不讲理。”儿子的口气令我吃惊。
“我怎么蛮不讲理,谁曾告诉你我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儿子没有做声,他涨红了脸,呶着嘴。
“说啊,是你爸爸,你奶奶,你那个曾阿姨,是不是?”
我忽然昂起头,以这个动作来竭力阻止要掉下来的眼泪,在这个家庭里,除了两个菲佣,都是我的仇敌似的。
儿子喃喃自语道:
“总之,手表不是曾阿姨送的。”
“好,”我点头:“不是她送的,是谁送的?你讲不出来,我就不放过你。”
育智想了想,咬咬牙道:
“是马阿姨送的。”
“谁是马阿姨?”
“是曾阿姨的朋友。”
“她为什么要送你手表?”
育智不再回答了。
“你如果不坦白告诉我,我就打死你。”我狠下心肠,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只不过我帮了马小坡一个小忙。”儿子讷讷地说。
“谁是马小坡?”
育智讪讪地答道:
“他是我班上的同学。”
“你帮了他什么忙?”
育智不答了。
我再紧追一句:
“说啊!你如果不肯说,我这就到你学校去问班主任。”
“妈妈,”育智急道:“不要去问班主任,我只不过是帮个小忙。我是班长,老师讲好了不准在课堂与课堂之间吵闹,否则我要把同学的名字记下来交给老师,记他一个小过。那天,马小坡在下课后拿原子笔当飞镖,与另一位同学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