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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的老渔民又出现在路人里头了,他拨开那些人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指着海对我说:
〃我们世世代代都同这海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的伤,真是一言难尽啊。我看你行事很狂妄,你身上有伤吗?当然没有,不看就知道了。你的父亲以前可是个渔民。〃
〃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我喃喃地对他说。
〃这就对了嘛!〃他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你早就应该像这么坦诚。刚才我背你父亲的时候,摸到他背上一条一条的疤痕,那是同我出海时遇到鲨鱼留下的。从那回起我同你父亲就成了生死之交。现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我家里,正在用金枪鱼下酒吃呢!怎么样啊,跟我去吗?〃
白胡子的家就在我住的旅馆的后面,那是一栋丑陋的房子,房顶的一些处所连瓦都没有了,就盖着油布,上面压着砖头。前门小而矮,要稍稍弯下腰进去。一进屋,一股很浓很浓的腥味扑面而来。在挂着黑黄的麻布帐子的大床上,父亲平躺着,口里正在嚼着什么东西。令我吃了一惊的是,不光父亲一人躺在那里,还有母亲,表姐也在床上。她俩也在嚼东西。父亲不时得意洋洋地将目光射向我,我看见他枕头边的手绢上放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棕色圆豆,他们就是在吃这个。白胡子解释说那种东西叫〃鱼豆〃,吃起来很腥,这里的渔民个个爱吃。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那豆子,但父亲挡开了我的手,〃嘿嘿〃地干笑了一阵,然后坐起身,仔细用手巾包好豆子。
〃想不劳而获呀。〃他怪腔怪调地说。
接着妈妈也坐起来了,妈妈的眼睑浮肿得很厉害,也许那是放荡的后果。
〃家伟啊,你这样钻来钻去的,你找什么东西啊?〃她发愁地说,〃你住在那边旅馆里头,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你看我们,还得挤在这种地方。〃
妈妈这样一说,父亲就责备地瞪着我,他好像要发怒的样子。表姐也坐起来了,她正就着窗前的光线翻阅一本画册,我瞟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什么画册,那上面的性交图真是千奇百怪。
白胡子老头对我说,我的家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我的爸爸妈妈打算在他家安度晚年,表姐也要陪着他们。他还说,我的住处是对面的旅馆,因为他家里挤不下这么多人。
〃可是住旅馆是要交钱的啊。〃我说。
〃那当然。〃他朝我挤了挤眼说,〃这就看你的灵活性了。其实那旅馆什么人都能住,你表姐的男朋友就一直住在那里,也没交过钱。〃
〃您在说我吗?可不许您说我啊!〃表姐嚷嚷道。
妈妈亲昵地将表姐揽到怀里,两人嘻嘻地笑了起来。妈妈指着白胡子说道:〃他,是我们家的世交啊。〃
既然我的住处是旅馆,我就站起来打算回旅馆。我出了门,绕过这座破房子到了旅馆的后门。我从后门进去就直接上楼了。走到第三层时才记起,我的箱子和钱全部扔在出租车里头了。于是我就没有继续上楼,而是在三楼靠西头的一个单人客房推门进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灵活多了。
进到房里,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已被人用过。被子没有铺好,卫生间里也很凌乱。其实这倒让我安心,我不打算换房间了,我先睡下再说。我躺下刚要睡,就有人打电话进来了。那人在电话里祝贺我搬进了新居。我说这并不是我的什么〃新居〃,只不过是个旅馆房间。接着他就生气了,指责我是〃脚踩两只船〃。我挂了电话,那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那个人,他希望我听他把话说完。我等他说,他却沉默了。最后他要我别忘了两点钟到厨房去〃赴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觉得已是下午五点多了。莫非他要我半夜去厨房?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饿呢?
我睡了一大觉,最后又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吵醒。还是那个人,要我下楼去,因为〃大家都在等你。〃
胡乱洗漱了一下,我心事重重地下楼了。
他们果然都在厨房里:父亲、母亲、表姐、表姐的男友、厨师和传达老头,还有那个黑皮肤的矮子也在。桌上热气腾腾地放了很多盘菜和小吃,一根大红粗蜡烛插在中间。他们大家正在相互敬酒,一个个都显得满怀感激之情,那黑皮矮子居然不知羞耻地当众哭起来。看见了我之后,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窘,于是收起情绪,有点呆板地坐在那里。
厨师给了我一盘油炸的小动物,我看着有点像青蛙,但又猛然记起这是老鼠。大家都不想理我,只有厨师对我很亲切。我吃了几只美味的老鼠之后,他又劝我尝尝他的说不出名目的小吃。他一边关照我还一边轻轻地征求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听他唱山歌。我使劲点了点头,他就不管不顾地大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如泣如诉,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悲哀。窗外的暗夜也使得歌声更为动人。他唱到中间时,每个人都哭起来了,并随之哽咽着加入合唱。后来我也哭了,我一张嘴,无师自通地也加入了合唱,而且唱得特别动情。我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唱着,心里头那无法解开的思乡情结便一阵阵松动,通体说不出的感动。
到山歌唱完,妈妈和表姐拥抱着,已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亮了〃,这三个字尤其显得伤感,于是大家又啜泣起来。
天并没有亮,外面黑糊糊的。他们都喝醉了,大家搀扶着,吼着山歌出了厨房。不知怎么的,我们这一群人并没有上楼去客房,却钻进了地下室工人住的房间。房间里很臭,床位摆得很拥挤。他们什么都觉察不到,胡乱倒在那些铁床上就睡着了。我没有睡意,也不愿在这里呆,我就信步走了出去。
在旅馆外面的庭院里,白胡子老头朝我走了过来,他手里的应急灯一闪一闪的。
〃家伟,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
〃可能永远也适应不了。〃
〃那你还能怎样呢?〃
他高举那盏应急灯,我看见在那束白色的光线里,一条金环蛇蠕动着缓缓前行。我和老头跟了上去,每走十几米,那条蛇就回过头来招呼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海边,这时它往礁石里头一窜就不见了。
海静静的,真是个好天。
〃海啊,海啊。〃老头喃喃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同表姐,同每个人呆在这里。现在且先回旅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到这里来下海。多么奇怪啊,我连一次海都还没下过呢。我这样想的时候,海就在我旁边发出了喃喃低语。原来海是在同白胡子老头对话,海微微地扭动身体,很像是在调情。白胡子老头急切地小声说话,已经把我忘记了。这时应急灯里的电池已经用完,一闪一闪地即将泯灭。在黑暗里,海的声音慢慢变得凶暴起来,但海面还是那么平静。他越来越激动,我看见他走进海里去了,海马上吞没了他。海吞没了他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没有回旅馆,我也没有看到日出,因为我躺在沙子上头睡着了。我醒来之际,四周亮晃晃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起了变化,一种陌生的欲望在里头跃动着,与此同时,头脑也变得无比地澄清。
2002。1
中篇小说 小镇逸事
我们这个小镇是一个交通要道,白天里车来车往,灰尘滚滚,有时到了半夜,还有运煤的车队通过。我们这些居民所住的房屋长年累月笼罩在灰尘和噪音之中,我们的视力和听力都在日日减弱。常常,某个人从街道的那头走过来,但他在我眼里只是一团灰雾,到了眼面前,他整个人的轮廓才渐渐地清晰起来。至于听力就更糟了,不论白天还是半夜,不论街上有车还是没车,我的耳朵里时刻都在轰轰地作响。我们大家相互对话时总是离得很近,向着对方的脸声嘶力竭地大声喊,还用双手比划个不停,像要打架一样。我们为了看清对方的表情常常需要贴近对方,有时鼻子都差点蹭到了对方脸上。听说京城的文官可以戴眼镜了,但我们这地方,谁也没见过那玩意儿。我总是想,也许有一个个的精灵寄居在我们居民的体内,是他们在代替我们听和看,由于他们住在我们胸腔里靠肺叶的那个地方,所以他们要感觉外面这个世界就不那么容易。当我把这种看法告诉大家时,大家全部微笑点头,表示同意。
生活在混沌中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在静寂、清朗的天空下生活的那种记忆。据说我们的祖先在从前可以听见十里之外狼的跑动,可以看见京城皇宫上面的那些闪光的琉璃瓦,而京城,离这里起码有五十里,赶着牛车快走也要走好久。
我躺在又脏又破的麻布帐子里头,听着又一队马车在下半夜从街上经过。车轮在麻石与麻石之间的那些坑洼里震出锐响,正是这尖锐的响声使我的听觉苏醒了。是的,我隐隐约约地在耳鸣的轰闹中分辨出了车队经过弄出的响声。那些车是运煤的,车队从遥远的北方而来,马匹精疲力竭,车轴和车辐也不那么好使了,车夫低吼着抱怨个不停。我悲哀地生出一种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觉我的听觉已彻底丧失,周围一片寂静。〃啊、啊、啊!〃我张大了口说,可我听不到我的声音。夜半发生的这种事总是令我发疯!
小孩们的听觉与视觉都要超过大人。我在制鞋作坊里干完一天工作回到家里,听见我的孙子阿狗冲着我喊道:〃山洪暴发了!山洪暴发了!〃我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子问:〃哪里?〃他的小手挥向东边方向,怕我不明白,他又爬到东边的窗户那里,向外指了又指。于是我老泪纵横了,因为东边正是那座大山。我知道我的孙子很快就会失去他的听觉,这个七岁的小孩现在就似乎已经体会到了大人们听力减退的痛苦。我也从窗口伸出我老迈的头,看到了街上那些惊慌乱滚的灰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