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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没料到秀梅会这样大发作,这样高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是赚了钱回来了吗?秀梅怎么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反倒像要倒大霉了一样呢?从前的日子里,仅仅为了节约了一点钱,他们产生过那么多的欢乐和欣慰!长发抬起头看了看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人正微微嘲弄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同他现在记忆中的母亲临终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长发感到头皮发炸,连忙移开了目光。现在他开始怀疑秀梅将这张照片挂在墙上的用意了。这样折腾了几下,他心里要见女儿的渴望竟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他有点想走了。他看着秀梅,想到她的工作是那么不顺心,随时有失业的危险,于是又有点理解她的做法了。是啊,所有的保障都要失去了,现在只有董先生那里是一点靠不住的希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董先生信任自己,最好让他长久雇用自己,什么工作他都愿干。
〃我回旅馆去了。〃他拿了几件日用品要走。
秀梅连头都没抬,一双手有节奏地在毛线衣上头一伸一缩。长发羞愧地跨出门,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气球,那里面的气已经跑掉了很多,无精打采地垂到了床头。
长发的心情又变得极其焦虑,他脚步匆匆,急于要见到董先生,至于为什么要马上见他,那是说不清的,总之董先生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马路上像往常一样站着很多闲人,长发在他们之间的缝隙里绕来绕去的,经过黄婆婆的烟摊子时,长发被黄婆婆的孙子一把拉住。这个满脸是疤的小伙子似乎对长发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问长发最近混得怎么样。
长发含含糊糊,不想回答他。
〃有的钱可以赚,有的钱赚不得啊。〃他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说,〃你也是没办法,我完全理解你。但铤而走险还是要不得啊。〃
长发用力甩脱他的手,心里早就暴跳如雷了。他一边在那些闲人当中穿行一边觉得奇怪,这些人怎么故意要挡他的路似的,这条街上有这么多吃饱了没事干的无赖,怎么自己先前一点都没注意到。是不是因为自己找了个轻松赚钱的差事,被这些人知道了,就都嫉妒起自己来呢?他回想起居委会的戴嫂的那副样子,心里明白黄婆婆的孙子一定是听了她那张臭嘴的胡说八道,才来纠缠自己的。这黄婆婆的孙子一贯好逸恶劳,什么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帮他奶奶守一守烟摊子,妒忌自己也是必然的。
长发走进双鱼宾馆时,服务台的小姐叫住了他,冷冷地告诉他说,董先生心脏病发作,已经被送到市立二医院去了,他嘱咐长发帮他把那两个包弄到医院去。小姐说着就示意长发到里面房间去扛那两个包。长发心一沉,忐忑不安地背了两个包走出宾馆,耳边还响着小姐们的窃窃私语。
走在路上,他才发觉这两个包已经比原先沉多了。出于好奇,他停下来,解开其中一个包,看见花生里头竟然放了两块砖,再看另一个包,里头也有两块砖!他想这一定是那几个怪物似的冷面小姐搞的鬼,他想不通跟了董先生之后,怎么到处都碰到这种无赖。现在他更着急要见董先生了,他将砖头扔在地上,提起包大踏步往二医院赶去。
董先生躺在抢救室里,他的上方挂着三个盐水瓶,身上贴满了通到监测器的小磁块。那些护士对长发说,要是来晚了就没命了,是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将他从浴缸里捞出来的。
〃这样的身体,还洗什么澡呢?真是多此一举。〃瘦削的护士长阴阳怪气地说。
董先生微闭着双眼,显得很安详的样子,只是消瘦得厉害、护士们一离开,他就将鼻子下面的氧气管拿开,对长发做了个鬼脸。然后他就要长发看窗外。长发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着走到窗口,朝楼下一望,看见下面是个花园,花园里站了一个人,好像是个警察,身上还带着枪。长发心里一阵发紧。回过头来再看董先生,见他一脸厌倦。长发就想,也许花园里那人同他根本无关,他是要自己看另外的东西。董先生用很低的声音要长发再去窗口多看看,长发就说他看见了一个带枪的警察。董先生就不高兴了,说长发的眼睛不管用。于是长发又到窗口去仔仔细细地搜索,搜索了半天,还是只看见那个警察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走,好像在等什么人出现似的。长发看着他,又忍不住将他同躺在抢救室的董先生联系起来,心里又很不舒服,于是他从窗口走开了。他打开房里的壁柜,将他背来的两个大包放了进去,又将柜里的东西清理了一番,一边清理一边从心里感到奇怪:是什么人将董先生的衣物和日用品送来的呢?
〃我同你讲过的边疆的情景,你还记得么?〃董先生边说边用手抓住自己内衣的胸襟,脸上显出痛苦的样子。
〃我记得的,我会永远铭记心头。〃长发连忙说,〃可是您,您不要讲话了,这对您的病情不利。天哪!〃
〃刚才我叫你到窗口去看,你没有看到边疆的风景么?那个警察,他、他是从边疆来的维、维族人啊。〃他紧皱眉头,脸上惨白。
长发握住老人冰冷的手,突然感到自己同老人一样痛苦。在这个白色的抢救室里,被好几个监测器同时监测着,董先生却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长发为自己不能理解他而焦虑。
〃那、那并不是个花园,那是——那是——啊!〃冷汗从他额头上渗出,那张脸完全扭歪了。
他开始呕吐,把被褥和枕头都弄脏了,搞得长发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将他安顿好,长发要打铃叫护士,却被董先生凶狠地阻止了。
董先生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抓紧长发,使他不能站起身去打铃。他用眼睛示意长发将氧气管放在他的鼻孔下,长发照办了。吸了一会儿氧,他终于恢复了平静。这时有个护士进来了,来替他换盐水瓶,她似乎对于地上的呕吐物视而不见,动作僵硬地做她的工作,董先生则闭着眼不看她。长发眼看她做完工作要走了,她却忽然又回转身,将董先生插着针头的手扯出被子,说要重新扎针。长发看见她粗暴地在董先生的手臂上乱扎了好几下,才找中了血管,用胶布将针头固定下来。她这一系列行动中,董先生痛苦得龇牙咧嘴的,长发也是敢怒不敢言。她端着盘子出去后,又用脚用力往后一踢,将门带关,震得门上的旧油漆落了一地。目睹了这情景,长发这才知道董先生刚才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叫护士。
那一天,长发是在抢救室里吃的中饭和晚饭,董先生则什么都没吃,又呕吐了一次,直到傍晚才渐渐昏睡过去。长发感到被子下面的这个躯体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但是有某种东西却留下来了,现在那种东西就萦绕在这个房间里,令长发的背脊一阵阵发冷。护士为董先生量完血压后就离开了,长发走到了窗前。天还没有完全黑,花园里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的,长发呆滞的目光缓缓地看过去,看见那个警察站在假山底下,就仿佛同那假山连为一体了似的。长发以为是自己的眼发花,揉了揉,用力一看,果真是那个人,不过好像已经是个死人,要不哪能一动不动站这么久呢?再看花园,原来根本不是花园,只不过是一大片荒地,长着乱草,不知什么人搬来了一些大石头,堆成这座假山。长发记得二医院是在闹市的中心,怎么会有这一大片荒地,这件事。实在是蹊跷。董先生已经睡着了,热度也不高,长发闷得慌,就往外面走去。
他下了楼,绕到后面的荒地,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周围这几栋病房的窗口射出黄色的光,将荒地的周围照得半明半暗,而荒地的中央,靠假山的部分,差不多是完全漆黑的。长发站在光线中,思想上激烈地斗争了好久,最后终究敌不过好奇心,往假山那个方向走过去。长发刚一迈动脚步,就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四周的气温迅速地下降,长发冷得哆嗦起来,只好转身往回跑,这时他看见病房里的灯光都相继灭掉了,接着那几栋楼的轮廓也在昏暗中消失了。他置身于牡乩铮谒那胺剑宦置髟氯饺缴仙謇涞墓馊髟诼也萆稀?长发小跑着想让身体发热,他已经冻得牙齿打架了。他心里还在琢磨假山下的那个人究竟是死是活。月光下,那堆乱石就像一只怪兽雄踞在荒地中央,但从长发的角度看去,根本看不到那个警察。现在长发的勇气已经消失了,他非常害怕,一味朝他所想像的病房的方向跑,他跑了又跑,周围还是只有一人深的荒草,开始还有条路,后来路也没有了,就在草上乱踏。除了害怕,最令他担忧的还是董先生,他离开的这会儿,万一董先生的病情恶化了呢?就算病情不恶化,万一他要喝水吃东西,一看旁边什么人也没有,会作何感想呢?〃长发啊长发,你真是个蠢货!〃他在心里诅咒自己。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天一亮就会回家,可是董先生和他的关系算完了,他给自己那么多钱,自己却玩忽职守,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活该、活该!回去让秀梅痛骂自己吧,重新硬着头皮去找零活干吧!他这种人天生抓不住机会,只因为缺乏责任心啊。生平第一次,长发想痛哭一次,但他没有哭的习惯,所以也哭不出来,只好一边用手拨开那些乱草一边闷着头快步走。很多往事涌上他的心头。他记起他从小受过的那些窝囊气;还有在电视机厂,因为他的个性难于同别人打成一片,他吃了不少的亏;后来他只好独来独往,别人又评价他说是〃缺乏诚意〃;他也曾听从妻子的劝告,对自己的个性加以约束,可是那并没有改善自己的处境。失业以后,性格上的缺陷更是与经济利益挂上了钩。由于不会逢迎巴结,处不好人事关系,只能去干那些最粗笨的活,就是这样的活也干不长久,要么是别人欺负他,骗他,要么是他同老板闹翻,工钱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