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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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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你还对我抱希望啊。〃我嘲弄地笑了笑。

    〃你是我惟一的弟弟嘛。其实我倒并没对你抱希望。〃

    他的背影显得有点委屈有点无奈。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争吵声,近来他和嫂子之间有时会发生争吵。我当然知道哥哥绝对不是想要我离开他的家,正好相反,他还生怕我离开呢。好久以来,他就每天几次到我房里来探望,口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看见我在房里就放了心似的。也许,他担心我要出走吧,他就是这种喜欢瞎操心的人。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他是知道关于老鼠的事的,也有可能是嫂子告诉他的吧。他不时起身往鞋柜那里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他甚至做出要掀起布帘子的样子,但是他的手总是在半途又停止了。我还发现他回家的时间提早了。难道他放心不下我才提早回家吗?上了年纪的人总爱疑神疑鬼的。

    也许母鼠已经生下了幼鼠,也许还没有。它的确是太胆怯,太谦卑了,一点响声都不弄出来。即使在半夜,它出来觅食时,我也从来没听到它弄出明显的响动。我是知道它出动的时间的,这又是我的一种奇怪的直觉。当我为莫名的、坚决要醒过来的意志所支配,奋力睁开双眼之时,就会看见地板上那个小小的黑影。我看不清它的肚子的状况,我只知道它的动作并不快,还有些笨拙。它巡游一圈,将它认为好吃的吃完就回到窝里去了。

    我想,幸亏我不同哥哥一家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然的话,每天给老鼠留食物的勾当真有点见不得人。从一开始,我就是在自己房里吃饭的。当嫂子将饭做好时,我就去厨房取了我的那一份回房,我吃完后就把碗送回厨房。这种事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哥哥从未表示过异议。昨天我去厨房取我的饭时,嫂子眼也不抬地用锅铲指着一盘菜对我说:

    〃这个是你喜欢的,多吃点吧。〃

    那是一盘腊猪肉,她知道我从来不吃这个,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踌躇了一下,还是拨了些到自己的碗里。回到房里后,我才恍然大悟。于是那几块腊肉全躺到了地板上。第二天早上她来收拾房间时用清洗剂擦了好一会才将地板擦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夜里我吃惊地发现母鼠的身体差不多长大了一倍。当它在地板上跑时,已经可以听得见轻轻的、有弹性的响声了。大约这是因为我每天为它提供高档的饮食吧。我偷偷地掀开过鞋柜的布帘子,并没有发现里头有幼鼠。母鼠的肚子还是那么大,还是拖到了地上。那么让我将它看作一只大肚子松鼠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很多人都饲养松鼠,还没听说过松鼠会传染疾病。虽然我养的是地地道道的家鼠,但它呆在房里从不外出,也不咬烂我的家具,它传播鼠疫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吧。我认为我能够同它和平共处。最近它有点儿长得太大了,吃得也多起来,不过只要嫂子乐意供给它食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嫂子总是说:〃吃吧,尽量吃,你不会把我们吃穷的。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吃得穷呢?〃她说话的口气很像在兜售她那些化纤织成的假棉袜。然而饭食却是货真价实,不仅仅我爱吃,母鼠也同样爱吃。

    天下雪了,我在地上扔了一些旧棉花,有的被母鼠衔去了,有的还在地上。嫂子用扫帚将那些碎花扫拢。她突然停止手的动作,认真地对我说:

    〃我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找一个女朋友呢?〃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

    〃我明白了。你知道那种事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你看你哥哥和我,做牛做马。我们的命太苦了,不值得仿效。你真聪明。〃

    我怀疑她在讽刺我,但看起来又不像。

    这只母鼠虽然肚子巨大,却根本没有要生幼鼠的迹象。在良好的营养条件下,它的皮毛变得光溜溜的,泛出棕红色,眼睛贼亮贼亮。我深深地感到它是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不过它仍然谦卑,并不给我增加额外的负担。

    哥哥还是常来我房里,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不知他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现在他还有一件事令我不习惯的就是他变得喜欢看手表了,有时在我房里坐半个小时竟要看五六次时间,好像等着去开会似的。

    〃哥哥心里有什么事吗?〃

    〃哪里会有什么事呢,我是太空虚了啊。〃

    哥哥告诉我说,近来他时常出现幻觉,幻觉里头总是出现那个生下来只有八个月就夭折了的女儿。说完了这件事之后他又表示了他对我的精神状况很担忧。

    〃我最怕大年(他的大儿子)要搬回来住。他已经搬出去了,没理由再回来了,我不会同意的。再说家里的新情况也不允许他这么干。〃

    什么是家里的新情况呢?家里还是三间卧房加我住的杂屋,二年尚未搬出去,并没有什么新情况啊。如果硬要说新情况的话,那就是哥哥和嫂子分房而居了。但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谈不上什么新。这些年,大年偶尔回家,他总是同二年住一间房,二年那间房比较大。想来想去,新情况就只能是我养的这只母鼠。可是母鼠又关大年什么事呢?它静静地躲在我的鞋柜里头,根本就不危害谁的利益。不错,为了它,我常把地板弄得油迹斑斑的,它的粪便也遗留在墙角,但嫂子并没有对我埋怨什么啊。不但不埋怨,她好像还很支持我养这只母鼠呢。

    哥哥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既然猜不透,我也就懒得去想了。我仍然积极地喂母鼠,心里暗暗盼望它长得像松鼠一样大。因为那样的话,万一家人要猎杀它,我就可以宣称它不是一只家鼠,是属于松鼠种类的,完全可以饲养的。然而母鼠大约长到两斤重之后便停止了生长。它的体形虽然在家鼠中少见,但一眼看去,仍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家鼠。它还是不够灵活,胆怯,只在半夜出窝活动,并且从不外出。可以肯定,它是不会生幼鼠了。

    前天,我又一次偷看了它的住处。我发现它已经遗弃了原来那个舒适的鼠窝,就光着身子蹲在柜角的木板上打瞌睡。看来它也是有怪癖的。

    与母鼠同居一室以来,我已经大大减少了看闲书的时间,散步的距离也大大缩短,我变得喜欢坐在屋里东想西想,也更注意哥哥嫂子的脸色了。威胁却来自于我根本未加防备的侄儿二年。

    二年本来在高中住校,平时只有休假才回家。他回家后也从不到我房里来,在家见了面也最多就是点点头。我想,我的母鼠躲在鞋柜里是不会被他发现的。但是竟发生了劫持事件!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呢?他在家期间我一步也未离开过啊。

    地上的饭菜原封未动,嫂子很快就将它们扫干净了。我搜遍了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仍然一无所获。夜里我是闩好了门的,没有谁可以进得来。正当我在焦虑地翻箱倒柜之时,哥哥进来了,他脸上留着失眠的痕迹。

    〃二年那小子桌上放了一个玻璃瓶。〃他说。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赌气地踢翻了茶几。

    〃你的火气这么大!〃他吃惊地说。

    后来我看见了二年房里桌上的玻璃瓶。在那个宽口玻璃瓶里头,我的母鼠惊恐地呆着,显得那样无助。二年那小子正在往瓶里扔肥猪肉片。肉片落在母鼠的身上,母鼠像是吓呆了,一动都不动。

    〃叔叔,我们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啊?〃二年回过头对我说。

    〃你在哪里抓到它的?〃

    〃我根本就没抓它,是它自己钻进瓶子里去的。它是很脏的,对吗?这个瓶子是我昨晚拿出来打算放标本的,早上醒来我听见嗵的一声响,原来是它大模大样地坐在里头了。它是哪里来的呢?我看了它的样子就害怕。〃

    〃你这么不喜欢它,把它交给我吧。〃

    〃不!!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对它很有兴趣,我要留着慢慢观察。再说它是自愿来我这里的,这样的老鼠很少见。〃

    二年说话时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表情残忍。我感到他隐藏着阴险的企图。母鼠到底是为了什么跑到他屋里去,继而又跳进这个宽口瓶的呢?

    由于侄儿摔东摔西,做出不欢迎我的样子,我只好离开他的房间。毕竟是寄人篱下啊。但我走不远,我总在他那敞开的房门口来来去去的。

    他又不安于仅仅观察我的母鼠了,他将冷水注入到玻璃瓶里。我发现母鼠具有很好的游泳技能,它在狭小的空间里游动,尖尖的脸露出水面,圆滚滚的大肚子显得很怪。后来它终于累了,它的四条腿停止划动,身体往下沉,我觉得它快死了。侄儿连忙将水倒掉,仍旧让它留在瓶底。它湿淋淋的,肚皮朝天,正在费力地喘气。侄儿用锐利的目光瞟着我,说:

    〃这是它在做体操。〃

    〃胡说!!〃

    〃你要是不相信啊,我们可以试一下。我这就将它放到桌子上来,你瞧,它跑不跑?根本就不跑!你没想到吧?〃

    〃它被你这个恶棍吓坏了。〃

    〃那我离开房间总可以了吧?〃

    他说着就走到房间外面来,绕到厨房里去了。

    我立刻冲上去,接近它,想将它带回我房里。当我的手触到它的身体时,它突然翻转身来,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惨叫一声,痛得掉下了眼泪。伤口是一些牙印,并不出血,但这反而更令我担心,会不会传染出血热或鼠疫什么的呢?再看它,奇怪,它又进了那个瓶子(它用什么方法进去的呢?)。它疲惫不堪地躺在瓶底,正在修整自己。我不由得感叹:我对它的了解是多么的少啊。

    二年从厨房回来了,他黑着脸指责我道:

    〃叫你不要动你偏要动,弄得满桌的水。〃

    我用药膏将手包扎起来,心里想,万一传染了不好的病我就等死算了,不然还能怎样呢?哥哥家是不可能负担我的医药费的,而且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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