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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红玉的眼光迎上去:“以后能怎样呢,他肯定是活了下来。我有这个感觉,时刻感受到他还活着。他阴魂不散,飘荡在我左右,在我心窝子里折腾。但是,我拿不准他,抓不住他,奈何不了他。”
罗丽娅收回了眼光:“我们必须给自己的心魂一个交待。光凭感觉不行,我们需要的是真凭实据”。
章红玉低下头:“我找了,查访了那么多人,可我没有找到有用的证据。孩子们的档案已经证明了他叛变时的一切。后来的情况,档案里没有一点记载。我们怎么查下去?”
“这是个细活,是一个耐心活,千万不能浮躁。李万玉同我们的关联太密切了,要让我们不浮躁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要时刻告诫自己,不能浮躁,一浮躁有用的东西就可能从我们的眼前、从我们耳边溜过去。红玉,再想想,就真的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罗丽娅开导她,启她。
这是罗丽娅第一次叫她“红玉”,口气里带着几丝温暖。章红玉心里动了一下,还真想起了点什么:“对了,张全荣,一个叫张全荣的人当了叛徒。李一叶说过的。但是,当年这一带,没有这么个人呀。我怀疑是她记错了。现在看来,她说的情况确实不准确。这个叛徒明明是李万玉嘛。”
罗丽娅又让她讲了讲那个李一叶说的情况,眼睛一亮:“我和你一块再找一找李一叶。找,一定去找!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们就付出百倍的努力。我们的脚底板子不值钱,只要能找到叛徒实身真人,就是走烂了脚,磨烂了嘴,也不惜得慌。”
罗丽娅见了李一叶,先说自己是那个给她家送过奶的罗长虎的家属。李一叶一听就有了几分亲切感。她问她:“你见过这个张全荣吗?”
李一叶说:“仅见过两三面。当时,过年过节,特高课也点小福利,有时那张全荣就给捎回来,每次放下东西也就走了。”
临走时,两个女人邀请李一叶到她们的家串门。尤其罗丽娅更为实诚,说:“我与你都是外域人,在东北这旮旯我们受够了气,没人可怜,以后咱俩就当作亲戚走吧,好相互有个关照。”
李一叶说,这么多年,她一直窝在村里,很少进城去转转的。章红玉随即说,好呀,哪天到城里去看看。
不几天,那李一叶由罗丽娅陪着,就真的到熊林闲逛了一趟。章红玉主动提出让李一叶到她家里吃了一顿饭。
这顿饭还真吃出了亲戚的感觉。大家不紧不慢地吃,说着话儿,挺温馨。
吃完饭,王子亭回来了,说在外面吃了,坐下来说了一会儿话就要走。
罗丽娅今天格外健谈,见了王子亭也有亲戚的感觉了。她的话早已没有老毛子女人的味道,一听就是地道的东北女人。她问了王子亭一些城里治安情况,王子亭答的也很有局长的水平。章红玉也同丈夫多说了几句话,嘱咐晚上要回家吃饭,老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身体吃不消。
王子亭走后,章红玉表复杂,罗丽娅也表复杂,李一叶也表复杂,大家都沉默不语。
还是罗丽娅先说了一句:“红玉家的王局长越来越有个官样了。”
李一叶接了一句:“他应该姓张吧?多年过去了,可我还记得那人的面相。这王局长真像那张全荣。对了,沙嗓也有点像。可如果他是地下党的叛徒,现在怎么当上了共产党的公安局长?莫非是改造好了,还是我记错了?”
罗丽娅说:“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树叶,可长得不分你我的人还是有的。红玉,咱们送一叶出城吧,不然天就黑了。”
罗丽娅和李一叶都走后,章红玉烦躁难忍。第二天是休息日,就到郊外转了半天,也没散净心。晚上,就向王子亭提出要去顺泽城一趟,故地重游也给老父亲上上坟。执意要让王子亭请假陪她去。
王子亭没要公安局的车,他们是坐公共汽车去的。进了顺泽城地界,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从窗里的眼睛里不断闪过。这些都是过去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现在变化也不大,章红玉眼里没有闪现出惊奇的神色。她悄悄地观察王子亭,他居然也一副司空见惯的神。这不符合常理,他对这里应该是陌生的呀。
章红玉提醒自己,察颜观色不要先入为主。你认为王子亭对这里应该熟悉,就看着他神情像在这里待过的人。这不对!
天上有薄薄的浮云,是那种不能化风化雨的云,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了。地上却有繁茂的纱华,生长在烟地间。
这烟地还是当年老陈头伺候过的那几块好地,现如今已经是哪个人民公社的聚宝盆了。章红玉当年送出去的是章家的宝地,奉献出的是一片爱心。可她好心没有好报,献了地,却没沾什么光。
章红玉顺着田间水沟往前走。她和王子亭并排走着,她不再观察王子亭的神情,而是像当年一样,悄悄往水沟里挤他。她想重演和李万玉在曼珠纱华里打滚的把戏。
然而,王子亭早有提防,成功躲过她三次阴谋。她开始有点无可奈何,看表情,他脸色如水,平静异常;想动手,他躲得她远远的,不给她机会。
于是,她一脚踩空了,歪倒在曼珠纱华里。王子亭站住了,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过来拉她一把。章红玉也不动,看着他,等着他过来拉她。她则要把他拖进花里,这个滚儿她非打不可。王子亭却走了,走到了一个破窝棚边坐下来喘口气。
章红玉眼里出现了老陈头,他拿着竹杆从窝棚里走出来,扬起,落下,她觉得后背生疼。她跳起来,冲窝棚过去。王子亭见她过来,起身便走。她进了窝棚一下把自己放平在乱草上。棚顶到处是洞,已遮不住风雨,也没遮住她的思绪。
她久久躺着,王子亭不进来拉她,她是不出去了。王子亭只好进来,刚一伸手她便抓牢了他,脚一使绊,他和她滚倒在了一起。就像当年一样,她先吻他。接着,他也凶猛地吻她。那动作,那气息,是熟悉的,是和这棚子景相融的。
章红玉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恋爱季节。
她说:“你就是他!”
他说:“我就是我!红玉,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让人感到陌生。”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感到陌生?!”
他吃惊地看着她,对她更陌生了。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好可怕。”说完,他走了。
章红玉去了章家过去的烟袋铺子,现在成了人民公社的供销社。他俩进去,环顾四周。她说:“老样子,新旧社会没什么变化。”他说:“这话要上纲上线,你就有问题了。”说着,他掏钱买下了一杆紫铜坤烟袋锅。
他说:“最近,你老气不打一处来,动不动就摔烟袋,我给你买一杆备着,省得摔断了一杆再没有用的。”
她看了看他,没领这个情:“闲吃萝卜淡操心!你就不能说点别的?比如,你就不能问一问门外的粉红幌绸怎么不见了?”
他一脸怪表情:“人家门外什么时候有过粉红幌绸?莫名其妙!”
她拿过他手里的烟袋锅,塞上烟丝,示意他给她点烟。他点了两下没点着。她不抽了,把烟丝磕掉,说:“你就给我装吧,装得跟真的是的。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他说:“不是我装,是这火柴太潮,点不着烟的。”
章红玉古怪的笑让王子亭有些受不了了。他说:“今天你来干嘛了,不是来上坟吗?赶快走吧。”
章红玉领王子亭来到了一块烟地旁的坟茔。她烧了一些纸,坐下来抽泣,然后是昏天黑地的哭。
哭完了,章红玉眼泪一擦,说:“这不是我爹的坟!”
王子亭一下笑了:“不是你爹的坟你哭得像死了爹似的干嘛?你是不是有病了?”
章红玉红着眼说了一大通话,又哭了。
“这是老陈头和万金良的坟头。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割了一片曼珠纱华,把坟头整个盖了,又在周围厚厚铺了一层。然后,我拿了两杆烟袋,装上烟点着,并排放在坟头上。自己也点上一袋,仰面躺在曼珠纱华上,一边吸烟,一边嚎啕。我哭两位可敬的老人,哭我潜逃在外的丈夫李万玉,哭自己那些天来多难的遭遇,哭痛病在炕的老父亲,还哭该死的汉奸章天一。
那天满天晚霞纷飞,红光笼罩着这个坟头。我穿一身白衣,持一杆长烟袋,躺在血红的曼珠纱华上,时而喷雾吐云,时而对天长嚎。隐藏在暗处的几个特务朝我窥视着,他们埋伏在这里,等待着李万玉回来祭悼他的同党。
悲哀中,我突然屏住呼吸,停止了一切动作。我静静地等待着,想捕捉到刚才身体中突然出现的一种感觉。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是人生最亲切的感觉,那是美妙的难已言表的感觉,那是一种来自小腹内部的奇异感觉。不是疼痒,不是蠕动,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特别的脉动。
我头脑中弧光一闪,我明白了一切。是的,我怀孕了。那天在嚎啕中出现的感觉,是我的儿子制造的。于是,我放弃了在烟地躺几天几夜,然后就自杀的想法。我精神振奋地爬起来,扑打干净身上的草结,迎着晚霞,顺着一条曼珠纱华花带,大踏步地朝前走去。我横穿过烟草地,尽快回到家中,饱饱地吃顿饭。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弄强壮。
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已,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为了李万玉留在我身上的血脉。有了这个血脉李万玉在我心里就永远活着。后来我受够了天下女人所有受过的罪。有难时,我就到这里哭一通。我不去哭我的亲爹,我却常常来这里哭。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面埋的人是我丈夫的同党。有他们在我身边,就像李万玉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我一个人带个孩子,生生死死地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