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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远远不够。这英语你从未学过,以后得跟我学。不上学了,其他文化课实在学不成就算了,这两门外语我们有条件,又不花钱,你必须要学,以后会有大用处的。你先记下我的这句话,以后再评判我让你学外语的做法对不对。”
对妈妈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诺娃没有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像这样大的事,诺娃必须按照妈妈的意愿去做,没有别的选择。
在孩提时代的印象里,妈妈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看到妈妈那刚毅而静寂的面孔,诺娃便不敢拗着妈妈。
妈妈是个怪人。有时这种怪异在生活细节上就能体现出来。比如,她在她的房间里,一年四季挂着一个三色紫罗兰花环。每年夏天她都到山里去寻最美的紫罗兰花,编成花环一挂就是一年,第二年采了新的再把干枯的换掉。诺娃和串门邻居谁也不能动,谁动她跟谁急。在邻居眼里,妈妈有很多生活习惯与众不同。她虽然逐渐染上了乡下人的一些粗俗,但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上那浓浓的俄罗斯人的作派,多年也没有被中国化。她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她认为最优美的东西、最优雅的习惯,在这个小镇上也得不到认可。她对这个小镇上的一切粗俗的日常生活常常抱着一种优雅的轻蔑和冷淡的鄙视,尽管她身上也添了粗俗。这些,大家都理解。可妈妈多年总坚持不断地翻她那几本宝贝似的英文书,就让人难以理解了。尤其是今天,要让诺娃一块跟她学英文,这更是让全天下的人费解。若让诺娃学点俄文还说得过去,妈妈终究是江东面嫁过来的人,学学外祖父家的语言,还在理之中。可学这英语,能有何用?
妈妈说:“什么也别问,对谁也不要说,你尽管跟我学英俄两种语言。苏联老大哥刚翻脸,我却让你学俄文,这里面有很大的风险。不过,我们不声张,谁也不会知道。你要相信妈,眼光要放远,不能把妈看浅了。”
说心里话,诺娃从来没有小看了妈妈。妈妈在诺娃心中是很神秘的人物,神秘得让人看不到边,摸不着沿。诺娃看得出,妈妈有很高的文化,不是一个简单的俄罗斯女人。可小孩子家的诺娃,又弄不清楚妈妈具体神秘在哪儿。但诺娃知道,妈妈的神秘,一方面来自妈本人,另一方面来自诺娃那烈士爸爸。当然,妈妈与爸爸的结合本身也是一个神秘的模糊体。诺娃从没有问清过,或者因为小从没听懂过妈与爸是怎样结合在一块的。
诺娃想,应该认真地同妈妈谈谈了。谈谈这个没有男人受人欺负的家庭,谈谈这个家庭的来龙去脉,谈谈爸爸成为革命烈士的过程。诺娃不能总是让孩童们认为她爸是老参精。
于是,诺娃把被子裹紧,十分严肃地对妈妈说:“妈,我既然不能上学了,你让我在家学什么都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把与我们这个家庭相关的一切情况给我说清楚。我今年都十六七岁了,我长大成人了,我有权利知道这些。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跟你学的。”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把衣服扔给诺娃,说:“穿衣下炕,生火做饭。一切事情得慢慢来,等你长大一些再说吧。”
诺娃一听就急了,把衣服扔到地下,说:“你还要等我多大才告诉我。我们孤儿寡母的,连大雪封门都封不住想欺负我们的野男人。出现这种状况,你总不能不让我知道其中的原由吧?”
“原由嘛,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混血少女,还有一个模样还算俊俏的姿色犹存的俄罗斯女人。”妈妈又把衣服递给诺娃,脸上挂上了几丝羞涩的笑。
“妈,你别不说根本。我要知道我这个混血儿是怎么来的?你一个浑身都是文化的俄罗斯姑娘,怎么会跑到中国的黑虎镇这个小地方,与一个东北穷小子结婚?尽管那是战争年代的事,战争意味着荒唐。但这些年,我一直想知道的就是这些荒唐事。”诺娃穿衣下炕,咄咄逼人地站在妈妈面前。
妈妈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说:“孩子,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你爸死了,你爸和另外26条好汉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他们是被叛徒出卖的,这个叛徒才是造成我家惨剧的关键。”
诺娃被妈妈引进了巷子,迫不及待地问:“谁是那个叛徒?那个叛徒是谁?”
“听说那个叛徒可能还活着,但谁都不知道他是谁。解放十多年了,政府也调查过多次,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妈妈准备做饭,“今天大雪封门,干脆咱娘俩就说个透亮。孩子,你确实已经长大了,到应该让你知道一切的时候了。先做饭,再讲故事。”
罗家的生活是拮据的,早饭也就是每人一碗菜粥。这在1961年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已经是不错的生活水平了。这要归功于妈妈多年弹棉花攒下了一些积蓄。解放后,这个两口之家基本上还是安稳的,平和的。因为罗家是烈属,组织上按政策给予了一些关照。前些年,国家还和苏联老大哥亲如兄弟时,妈妈去过那边一次,没待几天就回来了。她爸妈早在卫国战争中死在德国鬼子的炮火之下。据说,唯一的一个叔叔还健在,但她也没能找到。这边黑虎镇是她唯一的家,诺娃是她的全部依靠和希望。诺娃把菜粥碗洗净,把火炕烧得热热的。然后,上炕和妈对面坐了,用被子捂住脚把手揣进袖笼里,听妈妈讲故事。
妈妈并没有先讲叛徒的故事,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爸是一条东北好汉,长得英俊魁梧,又有些文化,通身洋溢着灵气。可是,在怀上你之前,我一直没有爱过他。有了你之后,你爸才慢慢走进我的心里。你爸用他的心征服了我,我渐渐也把心交给了他。我深深地爱着你爸,直到现在,直到永远。”
诺娃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严肃认真的妈妈,不知说什么好。把这么一段话当作神秘故事的开场白,诺娃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诺娃吃惊不小:自己竟然是妈与爸在没有爱的时候孕育的。这一对异国情侣竟然不是为了爱而走在了一起,那还有什么样的神秘因素比爱的力量更有聚合力,使这对隔江而生的异族青年结为夫妻呢?诺娃满脸疑惑,转而又欣然一笑,无论怎么说,是诺娃降临于世,才使爸妈的心凝结在一起的。
妈妈说的第二句话更让诺娃目瞪口呆:“爸和妈的爱情生活,是在乌苏里江中的小船上,在日本炮艇视野之内在鬼子众目睽睽之下开始的。当然,对于妈来说,当时演戏的成份比较重,而你爸却利用那天晚上的环境条件袭击了我。”
诺娃的心急速跳动,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细细地想,似懂非懂地点头。
妈妈的故事讲了整整三天都没有讲完。
讲到日本人的残暴时,妈妈痛哭流涕,蹬腿捶胸,诺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呜咽哀伤。讲到战争中的精致细节时妈妈又会精神异常亢奋,手舞足蹈,唾星四溅,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这时,诺娃也会被她身上别样的精神所震撼。那是一种被崇高理想所激发出来的巨大力量。
诺娃从来还未见到过妈妈有过如此羞涩的神,那是第四天早晨讲到妈妈的第一次爱情生活之时。
妈妈强调说,她的第一次爱情经历是短暂的。她明确告诉诺娃,那个男人不是诺娃的爸爸,而是她的一个同胞飞行员。那个可爱的苏军战士,为抗日战争献出了生命,长眠在了中国的武汉。
妈妈说,等找出了那个可耻的叛徒,等攒够了钱,她要带诺娃到武汉去祭奠她的那个人。
妈妈说,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不是一个事物简单地顶替另一个事物的问题。她去祭奠那个曾经给她带来美好向往的男人,希望诺娃能理解。
处世不深的诺娃,没有给妈妈一个满意的答复。诺娃为爸爸打抱不平,愤然表示不跟妈去。她说:“那人是我爸的情敌,你去祭奠他,就是对我爸的背叛。你不能对不起我那革命烈士的爸。”妈妈一脸的甜蜜顿时隐去,说:“你不能这样说。我与你爸、我与那个飞行员的情感问题,你现在难以理解。里面既牵扯中苏两国之间的政治问题,又有异国男女之间的复杂情愫。对此,谁都不能简单地下结论。在我与你爸的革命生涯中,碰到过政治上的叛徒,但在感情生活中从没有出现过叛徒。那个特殊环境里结下的情感是十分珍贵的。生活在新社会里的孩子,你是感悟不出它的内质的。”
诺娃固执地说:“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完,她赌气下炕,一把拉开三天未曾打开的房门,想冲出去。
积雪如半截墙般挡在诺娃的面前,雪厚果真到了她的腰部。东边的太阳刚刚离开白茫茫的地面,正腾空而起,带着寒气的阳光猛烈地扎进雪的世界里。厚重而暧昧的红光与雪被上毛茸茸的幽幽蓝光交织在一起,映入眼帘,给她一种雪在燃烧的感觉。这种难见的复合色彩,刺得她一时难以睁开眼睛。
诺娃紧闭双眼,脚踢手扒,左突右冲,到了院子中央,随即在软如棉絮的雪被上打起了滚。
妈妈见状也冲到院子里,疯狂地在雪被上翻滚,然后,团起雪球打诺娃。诺娃跳将起来,扬雪与妈妈对打。
一时间,满院子雪花飞舞,嬉戏声尖锐而明快,压抑而爆裂。母女俩歇斯底里,全力释放几天积蓄起来的、甚至是多年积蓄起来的复杂情绪。
诺娃耳鼓吸收了妈妈的每一个故事细节、每一句附带不同情感的话语;诺娃准确把握住了妈妈每个阶段的情感走向和曲折的心理演变过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种生活状态。
妈妈这些传奇而荒唐的亲身亲历,这些多年来一直让人无从知晓的神秘故事,一下子根植于与她血脉相联的青春萌动的少女的心田,立刻就繁生出了另一种或几种成份变异了的复杂情愫。它们,使诺娃激荡不已,焦躁不安。此时此刻,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