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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终于来临,父亲走进药房,对准备煎药的她说:“不必煎了,公子已痊愈。”
他仍留居幽篁山,但她已不好再去见他。随后的几天,幽篁山上的鲜花,溪边的彩石,风来疏竹的乐音,和染红天际的落霞都不再得她欢心,终日蜗居在自己房中,百无聊赖地对着铜镜,她爱上了叹息。
小丫头溪荪窃窃笑:“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呸!”伏波白了溪荪一眼:“你又要胡说什么?”
“若是公子的病永远不好该多好!”
伏波站起,红着脸作势要打她。溪荪笑着四处跑,一壁躲着一壁又说:“姑娘还常常照着镜子想:‘不知在公子眼里,我是美是丑,可配得上他么……’”
伏波又羞又恼,一时捉她不到,急得连连跺脚。溪荪回转身,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我发现公子每日午后都会带侍从下山,信步于洺水边,所以姑娘若此时也下山,不就能‘偶遇’公子了么?”
伏波一愣,却还是很快挣脱手,狠狠掐了掐溪荪的嘴:“谁让你乱出点子了?”
由此记住溪荪的话。她无勇气按溪荪的建议去与公子“邂逅”,觉得此举太过轻狂,何况她并不确定公子也乐意见她,但会在他下山后悄悄步入他居室,为他整理阅后的竹简,拭去案上的轻尘,调好他将抚的琴,把清晨采来的杜若插在瓶中。收拾妥当了,她才轻轻坐下,看着四角置玉瑱的瑶席,想象他于清雅花香中支额闭目休憩的模样,心里便觉得温暖。
不会忘记在他归来之前离开,故从未被他撞见。
一日清晨,又在林下山涧处采杜若。那花极小,纤巧的蝶形,不张扬的纯白,却有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她一向最爱,且习惯采数朵和着几片碧叶并成一小花球,簪在鬓边。
正映着涧水簪花,却见水中有一人影缓步临近,再凭风而立,素衣广袖,那优美、熟悉的身影。
她忙转身施礼,声音甚微弱:“公子……”
他目中有柔和的笑意:“溪荪说,你在这里。”
“啊……”她一惊,忍不住低呼出声,“她为何多嘴对公子说这些?”
凭祎仍只是闲闲地微笑:“是我想知道。”
伏波低首,心跳的节奏开始紊乱。
“我想向你道谢。”他说,“烦你多日照料,又助我清理居室,而我却一直未曾当面谢过。”
言罢郑重一揖:“多谢岑姑娘。”
伏波面红入耳:“原来公子知道……”
凭祎颔首,和颜道:“每次闻见杜若花香,凭祎便知,姑娘必曾来过。”
他语调柔和,一句淡然说出的话却让她感觉到温度,轻微的和暖,仿若清晨窥窗而入的第一抹阳光。然而仍不敢抬目看他,说出的话也几不可闻:“若公子喜欢此花,我以后让溪荪送去。”
既已知被他窥破,自然不便再去。这言下之意凭祎应该能听出,但他神情不变,也没就伏波此语说什么,转视身畔杜若,另起话题:“杜若必是姑娘最爱的花罢?”
伏波称是,解释说:“此花清香宜人,且可入药。山中蛇虫颇多,我小时常被蜇咬,父亲便捣碎杜若给我敷于患处,很快就可消肿去毒。所以我尤为钟爱,每年杜若开时,我都会每日采摘。”
“淡雅清香,又于人有益,”凭祎再看伏波,道:“花与人相若,难怪姑娘喜欢它。”
他如此相较,伏波腼腆之下倒不好接话,幸而眼角余光扫见谷中一隅的百合,才寻到可谈的主题。“其实非独杜若于人有益,山中花草亦多有药效,”她装作未解花人相若之句,目光尽量自然地引向那株百合,“例如百合,味甘、性平、无毒,辟百邪鬼魅,可安心、定神、益志、养五脏,治心痛腹胀、癫邪狂叫惊悸。若全身受邪,行住坐卧不安,似鬼神附身,则可取百合七枚以泉水浸一夜,次日晨再换新鲜泉水,加知母二两煮成百合汤,分次服下,疗效是极好的。”
“哦?”凭祎似很感兴趣,含笑道:“姑娘赐教,我常见谷中生有红色百合,不知药效与白色的相比有何异同?”
伏波认真作答:“红色百合名为山丹,根味逊于白色百合,但亦有治疗惊邪的作用。另外可捣碎敷治疔疮恶肿。”
凭祎一指近处白芷:“此花呢?”
伏波便微笑:“白芷对女子大有益处,可润白肌肤,去面部疤痕,化瘀补血……”目光移至凭祎左臂,又道:“公子返都后不妨在府中种植一些,此花还能解砒霜、蛇毒,及刀箭等兵刃伤后残留的毒。”
凭祎点头:“多谢姑娘提醒……我还常见岑先生以菊花煎水为饮,未知此花又有何妙处?”
“菊花最适宜养生。”伏波答说,“尤其是甘菊,三月前五日采其苗,曰玉英;六月前五日采其叶,曰容成;九月前五日采其花,曰金精;十二月前五日采其根茎,曰长生。若要养生延年,可将以上四物取等份,阴干,百日后捣研成末,每次用酒送服一钱,或制成梧子大小的蜜丸,服七丸,每日三次。服百日,身轻而润,服一年白发复黑,服二年齿落更生,服五年以上,直可返老还童了。就算只煎水饮,亦可利血气,治头目风热、浮肿、恶疮,养目血,去翳膜……”
说起熟悉的花草药效,伏波大有兴致,就凭祎问题侃侃而谈,起初的羞涩感逐渐消失,神态也自若。凭祎始终含笑倾听,间或出言问她,半日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间度过。
分别之前,他提出请她次日再来此地的建议,称自己尚有许多关于花草的问题欲请教她。她愉快地答应,只是其后略有些后悔,自觉颔首过于迅速,在他看来不免有失矜持。
自此每日清晨皆在此相会,谈论的还是花草的问题,她神采飞扬地讲,他聚精会神地听,也不怕人撞见,他们俨然是教与学的模样,他还不时向她一揖为礼,毕恭毕敬地谢她教导,即便是和着笑意看她,他的态度亦无丝毫亲狎的味道。
“你们真的不聊别的么?”溪荪有些失望地问。
“还要聊别的?”乍听此问,伏波倒颇诧异,“没有必要呀,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
说着便又微笑开来。她满意于现状,只觉一切真好。
又一日清晨,她去山涧处,杜若仍芬芳袭人。那轻袍缓带的身影已立于水边,背对着她,迎风飘袂。
“公子。”走近他,她喜悦地轻声唤。
他转身,她的笑容惊愕地凝固。
他不是他。
那人看上去略长于凭祎,但身形相若,面容亦很清秀,只是目光沉郁,不苟言笑的脸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冷硬,这一转身,倒像是卷来了满天的阴云。
伏波一时怔住,未有别的反应,只盯着这陌生人愣愣地看。
那人见她一味直视自己,忽然显得有些慌乱,匆匆低下头,并引袖遮住嘴,掩饰性地连咳两声。
见他掩唇,伏波这才想起,他的上唇有道深色的线,唇形怪异,似乎上唇是裂开后再经人缝合的……悚然惊觉,他必是有先天兔唇缺陷,后来缝合弥补,但毕竟无法消除痕迹,故此他见她注视他,疑心她是看他缺唇,才匆忙掩饰。
于是便垂目,朝他一福,便欲离去。
“你是谁?”他忽然开口,冷冷地问。
我为何要告诉你?伏波不悦,并不准备答他,仍旧低着头退行两步,转身欲走。
此时看见疾步而来的凭祎。她目露喜色,正想唤他,却见他毫不停顿地自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至那陌生人面前,略停了停,再一掠前襟,竟然曲膝,向那人跪拜。
“大王亲临,臣凭祎今日方知,未能远迎,请大王降罪。”他依然以和缓语调,说出这句话。
伏波更是惊诧:大王?
被称为大王的人适才的局促神情陡然消去,挺胸负手,下颔微扬,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在笑,有意无意地瞥一眼伏波,再垂视凭祎:“无妨。我们是兄弟,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我路经此地,见花开遍野,便停下稍歇,命侍从先上山通报……”慢慢伸手扶起凭祎,“你常来这里么?那位姑娘把我认作了你。”
凭祎欠身答道:“臣亦只是偶尔来此赏花。这姑娘是岑先生的女儿。”再转首看伏波,温言道:“伏波,来拜见大王。”
伏波却未移步,只是沉默,低垂着头,很厌恶此间的情景。
大王一笑:“罢了,你先回去罢。”
她便先离开。背后可以感觉到一道阴沉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令她不寒而栗。
据说,樗王玄湅此次亲临幽篁山是表接凭祎返都的诚意。王太后已薨,诸臣念及公子凭祎之贤,纷纷进谏,请大王将其召回,玄湅亦采纳此建议,先遣使召凭祎回朝,但凭祎托辞婉拒,玄湅便亲赴幽篁山接他回去。
国君亲临,莫大殊荣,凭祎自然就没了拒绝的理由。他果然乘上玄湅备好的车,随王兄返回洺城。次日启程,伏波没有出门相送,只在他下山后立于山巅,茫然看他车马渐行渐远,半晌后,才觉心腑已被他车轮碾碎。
他不会回来了。是夜雷雨大作,伏波闭于椒房难以入眠。窗外雷声震震,冷雨冥冥,依稀听见啾啾猿啼划破夜空,飒飒凉风袭卷山谷,她想让自己以为是因花木而悲伤……只此一夜,山中繁花隐去,明日看见的必将是落木萧萧的残景罢……他不会回来了……
但,当她清晨启门出来,眼前情景令她只疑是幻觉:公子凭祎立于满庭落叶之间,衣冠有沐雨的痕迹,然而他微笑和暖一如往常,对她轻声说:“我想起,还未向你道别。”
蓄了一夜的泪瞬时滴落,却被她迅速拭去,她展颜对他笑:“公子保重,一路平安。”
他如常客气地道谢,然后凝视她,依然含笑,问:“姑娘讲过的那些花草,凭祎回洺城后会在府中种植,但养花之法未听姑娘细说,恐无力将花伺养妥当。凭祎有心日后接姑娘到都中助凭祎养花,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伏波只疑是听错,待他复又再问,才敢肯定他的意思。这是含蓄的求亲之意,她不会不懂,出言回答终是不好,但在他殷殷凝视下,她毕竟还是微低螓首,浅浅一笑,以示应承。
他释然。在离去之前,他说:“明年春天,凭祎会以车接姑娘入洺城。”
她便开始等待。举目再看,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