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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选自《天龙八部》第五十章《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一、你快乐吗?
“北乔峰,南慕容”,这就是江湖上盛称的两位青年才俊。两人都有高超的武艺,有着各自的追求。然而,两人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
乔峰有着豪迈豁达的气质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魄,又有强烈的民族气节。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的江湖人物,都对他无比尊敬。而为了救阿朱,大战聚贤庄,更是动人心魄。当智光和尚问他对当年武林人士雁门关大战契丹的态度时,他说:“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一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辨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知这项消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得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然而,他或许做梦都没想到,他所敬仰的这次义举,却是一次误杀,并且,杀的是自己全家。他也不会想到,他自己原来就是他所仇恨的胡虏。从此,他踏上自己的悲剧之旅。为了报仇,一掌误杀了自己的爱侣阿朱;为了对自己民族、君主的忠诚,一剑刺死了自己。“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剑,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自己的心口。”
一掌使得“塞上牛羊空许愿”,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情,从此走上了灵魂无法拯救的痛苦深渊;一剑“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同时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掌一剑,成了萧峰生命中永远不可言说的伤痛。其悲剧起源于多年前的雁门关大战,而直接的导火索却是一个女人的嫉妒。“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要什么?乔峰,我恼恨你不屑细细的看我,以致酿成这场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的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只须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世间之情事,多种多样。嫉恨对方,不惜把对方往悲剧的路上牵引,为的竟然就是让他能抱着自己看一眼。
慕容复为贵族的后代,虽然没落,但却依然有着雍容华贵的气质。为了复国的理想,他能舍弃一切,包括爱情。他心中始终想到的是他父亲对他的叮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尽管在旁人眼里,他的这种追求是很愚蠢的。正如王语嫣说的:“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经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念不忘着祖宗的往事?”他不学中国字,但是也不懂祖宗的鲜卑文。他就那么固执地一如既往地,为着心中的一个遥远的梦与理想去追求。即使,到最后,他所有愿望在现实中都破灭了,自己也疯了。在疯中,他仍然执著地实践着自己的梦想。这是一个为自己的理想,近似自虐的形象。不能简单说慕容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最后的悲惨结局,更多的是自己的一种权力意志的毁灭。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社会。从表面症候来讲,他与抱着街上走过的一匹老马痛哭流涕的尼采并无区别,也是一种生命哲学的彻底失败。
一个为了忠诚,一个为了理想,萧峰和慕容复都走向了人生的不归路。他们都不是汉族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却有着根深蒂固的汉族父权思想。或者说,他们都是有着深刻的“恋父”情结。这也是金庸小说男主人公一个普通的特点,一开始都没有父亲。父亲在这里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种别无选择、理所当然的决定与信念。正如慕容复把父亲的话当成自己存在的根据一样。这种寻父可能是去寻找一个具体的父亲,也可能是父性遗留下来的某种东西,可能是某种由父性衍生出来的忠君思想等等。胡斐失去了父亲,但他延续了父亲的相貌与豪情;郭靖没有父亲,他需要完成的是父辈为国为民的事业,杨康拒绝寻父,于是他毁灭了;令狐冲对岳不群的依赖与尊重,也是超过了普通师徒的关系。如此等等。金庸小说中的父性情结可能与香港文化的无根性有关。
在《天龙八部》中,父亲更是一种民族身份认同的象征。乔峰在中原生活三十多年,仅仅因为得知自己父亲是契丹人,立场马上就转了过来。他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朱说:“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然不知道,认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如不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这种个人的复仇在江湖世界里,无可厚非。但马上把自己过去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敌人,直至最后,以身殉“忠”,这中间就有很深的父权思想在作祟。他的立足点是要有颜面生于天地之间。而要有颜面,就是要“孝”和“忠”,至于孝与忠的对象怎样,暂时是可以不在乎的。因此,他不在乎父亲是一个杀孽深重的凶手与阴谋家,也不在乎忠的对象——耶律洪基对他是利用。当他用自杀的方式来表示对民族和君主的忠心,耶律洪基只不过有一阵茫然,接下来,“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他的努力换来了短暂的和平,然而却用忠义毁了自己。当然,他也是很有侠义的,不愿生民涂炭,但并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英雄。
可以说,萧峰和慕容复都是这种不加怀疑的父权观念的忠实奴隶。他们没有了真正的自己,活在一种观念之中。萧峰在阿朱死去之后,命运对他是一种打击,也未尝不是一种转机,因为,他可以从此脱离不可遏制为父复仇的冲动。然而,他很快又转向了父性的另一面——忠君。慕容复则彻头彻尾都是为父辈不可实现的遗愿所左右。他们无法享受爱情,没有快乐,除了父性留下的重负。从一个更宽广的角度来说,他们是在民族冲突的缝隙中不断地找寻自己,又不断地迷失了自己的悲剧人物。
相比慕容复,萧峰毕竟还有自己最心爱的人,也有去塞外隐居的念头。而慕容复连这一点都没有。为了当能给他复国机会的西夏驸马,不惜看着青梅竹马,深爱着自己的王语嫣自杀。当宫女问他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的时候,他“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以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有感到真正的快乐过”。快乐是与他无关的。他的快乐存在于他对自己的理想的一种希望。“要我觉得真正的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等问到他生平最爱的人叫什么名字时、“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什么最爱之人。’”没有快乐,没有爱,除了四处奔波,作为一个人,他还能有什么呢?或许他还有希望。因为,我们分明看到他还坐在海边的石头上,享受着他的梦想。
萧峰的刚烈又何尝有过真正的快乐呢?先是为了报仇失手打死爱侣,一直沉浸于痛苦之中,后来,又在忠义与民族矛盾之间徘徊,最后没有一个社会群体是他能融入的。只有毁灭。
悲剧总是能给人以思索。从萧峰和慕容复的悲剧中,我们是否应该思考,如何去回答西夏宫女的问题:这一生你最快乐逍遥的地方是哪儿?你最爱的人叫什么?
二、梦姑与梦郎
侠义给人以心灵的震撼,而情则拨动着人内心最敏感脆弱的那根弦。在武侠小说中,侠与情是相辅相成的,或者说,一部优秀的武侠作品往往也是一部优秀的言情作品。金庸笔下的情,瑰丽多姿,写尽人间无数爱恨情思。综观金庸小说的言情模式,尽管有着重复的,但是可以看得出的是,他在每一部小说中,都在努力地寻求着新的情感生长点,寻求爱情模式的突破。《天龙八部》除了常见的两情相悦、痴情、怨情、孽情外,又增加了几种特别的爱情。
高僧与恶人之恋。
一个是武林的得道高僧,德高望重的少林派掌门玄慈大师,一个是江湖四大恶人排名第二,“无恶不作”的叶二娘。江湖角色的定位迥异,使得二人的恋情在世俗江湖别具一番动人的魅力。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他们过去相恋的情节,或者,作者故意地隐瞒爱情的发生,而直接呈现出一个普通人无法接受的事实,给人以无尽的想象空间。二十四年后的重逢,注定地同归尘土。叶二娘受尽相思之苦与失子之痛,但为了心爱的人无怨无悔,一向以残暴凶恶著称的她,为了保全心爱的人的声名和生命,甚至跪倒在萧运山面前苦苦哀求:“他……他……他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那么大了,你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