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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立即来到他跟前;她容光焕发,露出淡淡的、抑制的微笑。
“我端着你喝,”她推开本丘克无力地向杯子伸来的手。
他吃力地抬起头,哆嗦着,喝够了,又疲倦地躺到枕头上。朝一旁看了半天,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毕竟太软弱了,——又打起盹来。
依然和第一次一样——醒来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安娜不安的、直盯着他的眼睛,后来看到的是橙黄色的灯光,没有油漆的木制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出的白圈。
“阿尼娜,过来。”
她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他也软弱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觉得怎么样?”
“舌头、脑袋都像是别人的,腿也这样,而我好像是两百岁的老头子啦,”他仔细地说出每一个字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是害了伤寒病吧!”
“是伤寒病。”
他环视了一下屋于,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在哪儿?”
她明白这个问话的意思,笑了。
“我们是在察里津。”
“可是你……怎么?”
“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你的,”她仿佛是在辩解,或者是在竭力避开从未向他透露过的想法,急忙说道:“不能把你扔给陌生的人哪。阿布拉姆松和党委会的同志们托付我来照料你……你瞧,真没料到会突然来服侍你。”
他用眼睛和软弱无力的手的动作向她致谢。
“克鲁托戈罗夫呢?”
“经过沃罗涅什到卢甘斯克去了。”
“格沃尔基扬茨呢?”
“他呀……你知道吧……害伤寒病死啦。”
“嗅!
两人都沉默了,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我很担心你。你那时病得厉害,”她低声说道。
“那么博戈沃伊呢?”
“所有的人都走啦。有些到卡缅斯克去啦。但是,你听我说,话说多了对你不好吧?还有,你想不想喝牛奶?”
本丘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他艰难地移动着舌头,继续问道:“阿布拉姆松呢?”
“一个星期以前到沃罗涅什去了。”
他笨拙地翻了一下身,——立刻就觉得头晕眼花,血液直往眼睛里涌。他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巴掌放到他额角上,就睁开了眼睛。一个问题使他很苦恼: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谁照料他拉屎撒尿的呢?莫非是她?他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问道:“那些日子,也就你一个人照料我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
他翻过身去,对着墙,低声说道:“这些家伙真应该感到害臊……这帮混蛋!把我扔下来让你来照料……”
伤寒的后遗症表现在听觉上:本丘克的听力减退了。察里津党委派来的医生告诉安娜,必须等到病人痊愈后,才可以治疗耳病。本丘克的健康恢复得很慢。他的食欲特别好,但是安娜严格地按照病人的饮食规定行事。为此他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冲突。
“再给我一点儿牛奶,”本丘克央求。
“不能再喝啦。”
“我请求你——再给我一点儿,你想把我饿死啊?”
“伊利亚,你应该知道,我给你的食物不能超过定量。”
他生气地不做声了,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喘着粗气,半天也不说话。她可怜他,非常痛苦,但是她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转过脸来,——这一来显得更可怜了,——央告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腌白菜吃呢?好啦,阿尼娅,亲爱的,请给我一点儿吧!……你要尊重我……有害?……全是医生的无稽之谈!”
遭到坚定的拒绝后,有时他就说些很刺耳的话侮辱她:“你没有权力这样取笑我!我自个儿叫女房东来,跟她要!你是个没有心肝的、讨厌的女人!……真的,我开始讨厌你啦。”
“为了我像保姆一样吃苦受累照料你,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报偿,”安娜实在忍耐不住,怨恨说。
“我并没有请求你留下来照料我呀!用这种话责备我是毫无道理的。你是在滥用自己的特权。哪,好吧……什么也不要给我吃啦!让我饿死算啦……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她的嘴唇在哆嗦,但是她还是控制住自己,默不作声;她原谅他,耐心地忍受着一切。
只有一回,因为她不答应多给他一份馅饼吃,在一场特别激烈的争吵以后,本丘克就扭过脸去,而她的心却难过得揪成一团,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你简直像个孩于!”她喊道。
她跑到厨房里去,端来满满的一盘子馅饼。
“吃吧,吃吧,伊柳沙,亲爱的!好啦,别生气啦!哪,吃这个吧,刚烙出来的!”她双手哆嗦着把馅饼塞到他手里。
本丘克心里非常痛苦,本想不吃,但是又馋得要命;他抹着眼泪,坐起来,接过馅饼。他那瘦削的。长着浓密卷曲、柔软的大胡于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他用眼睛请求宽恕,说道:“我连孩子都不如……你知道:我差点儿哭出来……”
她看着他那细得出奇的脖子,看着敞开怀的衬衣里干瘪进去的、皮包骨的胸膛,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心里激起一股过去从未体验过的爱怜之情,第一次自然、温柔地亲了亲他那干瘦、焦黄的额角。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能不用别人搀扶在屋子里走走。瘦得像麻秆似的腿走起来直打颤;他又重新学步了。
“你瞧,安娜,我会走啦!”他想自己快步走过来,但是两条腿经不住身体的压力,脚下的地板直摇晃。
他只好扑到能依靠一下的东西上,这时本丘克像个老头子笑了,腮帮子上透明的、绷得紧紧的皮肤皱了起来。他像老头于似的尖声笑着,由于紧张、大笑,弄得浑身软弱无力,又倒到床上。
他们住的房子离码头很近。从窗日就可以看见伏尔加河大雪覆盖的河床、对岸半圆形的灰茫茫的森林和远处田野柔软的、波浪似的轮廓。安娜常依窗伫立良久,想着自己变幻莫测的生涯。本丘克的病离奇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起初,当她陪着他经过千辛万苦,来到察里津以后,情况糟糕透了,弄得她简直想痛哭一场。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赤裸裸地看到与心爱的人接触的奥秘。她咬着牙给他换内衣,给他从滚烫的脑袋上往下蓖虱子,翻动他像石头一样沉重的身体;浑身颤抖,嫌恶地。偷偷地看着他那赤裸裸的、瘦削的男人身体——简直是皮包着骨头,这层皮里包着一息尚存的宝贵的生命。她心里厌恶得要命,但是外部的肮脏并没有污染藏在心底坚贞不移的美好情操一.她曾在他的严厉的指导下学会了战胜痛苦和犹豫。所以也战胜了这次痛苦。到最后,就只有爱怜和像泉水似的从心底涌上来的爱情。
有一回本丘克说:“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大概非常讨厌我了……是吧?”
“这是一次考验。”
“考验什么?耐心?”
“不是,是对感情的考验。”
本丘克扭过头去,久久不能抑止嘴唇的颤抖。他们再没有谈这个问题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而且语言也表达不出。
一月中旬.他们从察里津出发去沃罗涅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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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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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月十六日的黄昏,本丘克和安娜来到沃罗涅什。他们在那里住了两天,就又到米列罗沃去了,因为就在起程去卡缅斯克那天收到消息,说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和忠于它的部队在卡列金的部队压境的情况下,转移到米列罗沃去了。被迫撤离卡缅斯克。
米列罗沃市内,人心惶惶、拥挤不堪,本丘克在那里耽搁了几个钟头,就搭乘下一趟火车赶往格卢博克第二天他接过了机枪队队长的职务,第三天的上午就参加了跟切尔涅佐夫率领的部队的战斗。
把切尔涅佐夫的队伍打垮以后,本丘克和安娜突然不得不分手了。早晨,心情激动、略带伤感的安娜从司令部跑来。
“你知道,阿布拉姆松在这儿哪、他很想见见你。另外还有一个新闻——我今天就要走啦。”
“到哪儿去?”本丘克惊讶地问。
“阿布拉姆松、我,还有另外几个同志一同到卢甘斯克去做宣传鼓动工作、”
“你要离开机枪队啦?”本丘克冷冷地问。
她笑了起来,把红扑扑的脸颊贴到他脸上,说道:“你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我离开队伍使你难过,而是因为我要离开你,才使你难过,是吧?不过这是暂时的离别。我相信,干这种工作,要比在你身边打机枪对革命更有益些。我对宣传工作,也许比打机枪更在行些……”她顽皮地挤了挤眼,“虽然我是在像本斤克这样有经验的指挥员领导之下学的射击技术。”
不久,阿布拉姆松就来了。他仍旧像从前那样热。惰、积极、活跃,他那像涂了一层松焦油似的甲虫壳一样的脑袋上的斑白头发依然是那样闪着白光。本丘克从心坎里高兴起来。
“你的病好啦?好极啦!我们要把安娜带走,”他眯缝起眼睛,话里有话地暗示说:“你不反对吗?不反对吗?对对……对对,好极啦!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们在察里津这段时间大概已经混得很熟啦。”
“坦白地说,我舍不得离开她,”本丘克脸色阴沉,强颜欢笑说一“舍不得?!这可太多情啦……安娜,你听见了吗!”
阿布拉姆松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他一面走,一面从箱子后头拿起了一本落满尘土的加林一米哈伊洛夫斯基的书,猝然全身抖动了一下,开始告别。
“你收拾好了吗,安娜?”
“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她在屏风后面回答说。
她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穿了一件保护色军便服上衣,腰里扎着皮带,日袋被乳房顶得稍稍鼓起来一点;仍旧穿着那条有好几个补丁、但是非常于净的黑裙于。不久前洗过的浓密的头发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