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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2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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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儿开始,阿克西妮亚就得不断儿地念这封信了。伊莉妮奇娜每缝晚上到她家来的时候,就把仔细包在手绢里的黄信封拿出来,叹着气请求说:“你念念吧,阿辛尤什卡,这些日于我的心里总是那么难过,做梦还梦见他小孩子的时候,好像还在上学时的样子……”
  时间一久,用化学铅笔写的字母渐渐模糊起来,很多字完全认不出来了,但是对阿克西妮亚来说,这并不困难:这封信她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早就背熟啦。就是到后来,那张薄薄的信纸已经变成了碎片,阿克西妮亚也能不打磕巴地把信背到最后一行。
  过了两个星期,伊莉妮奇娜觉得身体不大好。杜妮亚什卡正在忙着收打麦子,伊莉妮奇娜也不愿意叫她不去干活儿,但是自己已经不能做饭了。
  “我今天起不了床啦。你自个儿好歹张罗吧,”她请求女儿说。
  “您哪儿不舒服啊,妈妈?”
  伊莉妮奇娜摩挲着自己旧上衣上的皱褶,眼睛也没抬,回答说:“浑身都疼……好像五脏六腑全都打坏啦。从前,年轻的时候,你那去世的父亲一发脾气就动手打我……他那拳头像铁的一样……常打得我死人似的一个星期下不了床。我觉得现在正是那样:全身都疼,就像被打伤了一样……”
  “是不是叫米哈伊尔去请个大夫呀?”
  “请大夫干什么,不用治,我自己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伊莉妮奇娜真的好起来了,在院子里走走,但是傍晚又躺下了。她的脸略微有点儿肿,眼睛下面出现了肿囊。夜间,多次用手撑着,从垫得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她呼吸急促——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呼吸困难的情况有所好转。她可以安静地仰面躺着了,甚至可以下床。在一种安静的,仿佛是与世隔绝和静止状态中度过了几天。她总想一个人单独待着,当阿克西妮亚来看望她的时候,她简单地回答问话,阿克西妮亚走了,她轻松地叹了口气。她高兴的是:孩子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院子里玩,杜妮亚什卡也很少进来问东问西地麻烦她。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安慰了。那种时刻已经到了,她非常需要单独一人来回忆一下自己一生中的许多往事。她半闭上眼睛,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用那肿胀的手指摩娑着衣服的皱褶,这时,她整个的一生全都从她眼前映过。
  使她惊讶的是,这一生竞是这么短促和贫乏,而且竟有那么多令人伤心和痛苦的事情,简直不愿去回忆了、不用道为什么她在回忆和思索时,想得最多的总是葛利高里,也许是因为从战争一开始,这些年来,她一直担心他的命运,而且现在使她与生活相联系着的也只因为有他的缘故,或者是因为对大儿子和丈夫的思念已经减弱,已经被时间抹掉,不过她对死去的人很少忆及,她觉得他们,那些死去的人都仿佛隐身在一片灰色的烟雾中。她很不情愿地想起了青年时代启己的婚后生活。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而且已经是那么遥远,既不能给她带来喜悦,也不会使她感到安慰。她在回忆过去,想起最近这几年的时候,觉得自己依然是个严以律己和纯洁的人。可是‘小儿子“在她的记忆中却总是那么清晰,几乎是可以用手摸到。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她立刻就会听到自己加快了的心跳声。然后又感到气闷得厉害,她的脸色变青,于是她就神志不清地躺上半天,但是等呼吸情况一好转,就又思念起他来。她怎么能忘记自己的最后的一个儿子……
  有一天,伊莉妮奇娜躺在内室。窗外闪耀着中午的阳光。南方天边耀眼的蔚蓝晴空中,被风卷起的、直立的白云在庄严地飘动。只有单调的、催人人睡的蝈蝈叫声划破了沉闷的寂静。室外紧靠窗下,有些半枯萎的胭脂菜,中间夹杂着些野燕麦和冰草还没有被太阳晒死,倒伏在墙基上,蝈蝈就在这些草丛里找到了安乐窝,不停地唱着歌。伊莉妮奇娜倾听着蝈蝈不息的鸣声,闻到阵阵飘进内室来的、太阳蒸晒过的青草气味,眼前有一刹那,像在梦中一样,出现了一片太阳蒸晒着的八月的草原、金黄色的麦茬和笼罩着灰色轻雾的灼热的蓝天……
  她清晰地看到在苦艾地上牧放的牛群,一辆搭着篷子的牛车,听见了蝈蝈颤抖的鸣声,闻到苦艾的甜蜜的苦味儿……也看到了自己……身材高大、年轻、美丽……她正急急忙忙地走向停车的地方。麦茬子在她脚下沙沙响着,扎疼了她光着的小腿肚子,热风吹干了脊背上的汗湿的、掖到裙子里的衬衣,火燎似的吹着她的脖子、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因为血在往上涌,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她弯起一只胳膊,托着沉重的、鼓胀的、充满奶汁的乳房,一听见孩子的出不来气似的哭声,就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解开衬衣的领扣。
  当她从挂在车上的摇篮里,把脸色黝黑的小葛利沙特卡抱出来的时候,她那被风吹干的嘴唇在颤抖、微笑一她用牙齿叼着被汗浸湿的贴身十字架带子,急忙把奶头塞给他,从咬紧的牙缝里嘟味说:‘“我的亲爱的小儿子!小宝贝!妈妈把你饿坏啦……”而葛利沙特卡还是那样委屈地哭啼不止,咂着奶汁,用小牙齿咬得奶头生疼。葛利沙特卡年轻的、黑胡子的父亲正站在旁边磨镰刀。从垂下的睫毛下面她看见了他的笑容和笑眯眯的眼睛的蓝眼珠。·,…她热得喘不过气来,汗珠从额角上流下来,弄得脸颊痒酥酥的,眼前的景物变得昏暗了,逐渐昏暗下去了……
  她苏醒过来,用手在泪湿的脸上抹了抹,后来被强烈的气闷折腾得非常痛苦,时而陷人昏迷状态,就这样躺了很久。
  人夜以后,等杜妮亚什卡和丈夫睡着了,她使出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下了床,走到院于里去。很晚还在寻找失群的母牛的阿克西妮亚往家里走的时候,看见伊莉妮奇娜正摇摇晃晃、慢慢地迈着脚步,往场院上走去。“她病得那样,为什么还要到那儿去呀?”阿克西妮亚觉得奇怪,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和麦列霍夫家的场院搭界的篱笆边去.朝场院看了看。圆月当空。从草原上吹来阵阵微风。草垛浓重的阴影投在石磙子轧平的、光滑的打谷场上。伊莉妮奇娜双手扶着篱笆站在那里,遥望着草原,遥望闪烁着割草的人们燃起的、像遥远的。高不可攀的星星一样的火堆的地方。阿克西妮亚清楚地看到了伊莉妮奇娜被蓝色的月光映照着的肿脸和从老人系的黑头巾下露出来的白发。
  伊莉妮奇娜朝着腰陇的蓝色草原看了半天,然后低声、仿佛葛利高里就站在她身旁似的叫道:“葛利申卡!我的亲爱的!”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已经换了另外一种低沉、暗哑的声调喊:“我的心肝!
  阿克西妮亚全身颤抖了一下,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和恐怖中,她急忙离开篱笆,往屋里走去。
  这一夜,伊莉妮奇娜明白,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她的床头。黎明时分,她从箱子里拿出葛利高里的一件衬衣,叠好了,放到枕头底下;把咽气后人们要给自己穿的寿衣也准备好了。
  清晨,杜妮亚什卡跟往常一样来看望母亲。伊莉妮奇娜从枕头底下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葛利高里的衬衣,默默地把它递给杜妮亚什卡。
  “这是干什么?”杜妮亚什卡惊愕地问。
  “这是葛利沙的衬衣……给你丈夫吧,叫他穿吧,他身上那件旧衬衣大概已经被汗沤糟啦……”伊莉妮奇娜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杜妮亚什卡看见放在箱子上的母亲的黑裙于、衬衣和布面的靴子,——这一切都是给死人穿的,送他们去天堂的远路时给他们穿的,——她一看到这些东西,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好妈妈,您为什么要预备寿衣呀?看在基督面上,快收起来吧!上帝保佑,您现在去想死的事情未免太早啦。”
  “不,已经到时候啦……”伊莉妮奇娜低声说。“该轮到我啦……葛利什卡回来以前,你要好好照料孩子……看来,我是等不到他啦……我等不到啦!
  伊莉妮奇娜为了不叫杜妮亚什卡看到她的眼泪,便把脸扭过去朝着墙,用手绢捂上。
  三天以后,她死了。伊莉妮奇娜的同龄人给她洗过身子,穿上寿衣,停放在内室的桌子上。傍晚,阿克西妮亚来和死者告别。她在这位死去的小老太太的变得漂亮、严厉的脸上,几乎难于认出从前那位骄傲、勇敢的伊莉妮奇娜的面貌。阿克西妮亚用嘴唇去亲吻死人蜡黄。冰凉的额角,看见一络她熟悉的、从白头巾里扎煞出来的、倔强的白头发和简直像青年人一样的小圆耳轮。
  征得社妮亚什卡的同意,阿克西妮亚把孩子们领到自己家里。她伺候孩子们吃了饭——他们被家里又死了一位亲人吓呆了,都不爱说话儿——让他们跟自己一块儿睡。一边搂着一个她心爱的人的安静下来的孩子,她体验到一种奇怪的感情。她小声地给他们讲起童年时听到的故事,想逗他们高兴高兴,使他们不去想死去的奶奶。她悄悄地拖着长腔把可怜的孤儿万纽什卡的故事讲到末尾:天鹅呀,天鹅,快拿雪白的翅膀,把我带上,把我带回亲爱的故乡……
  没等她把故事说完,已经听到孩子们的匀称的呼吸声了。米沙特卡躺在边上,把脸紧贴在她的肩膀上。阿克西妮亚小心地动了动肩膀,扶正了他的仰面躺着的脑袋,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残酷的刀搅似的悲痛,使她的喉咙抽搐不止。她哭了起来,哭得哀怨、酸辛,浑身直哆嗦,但是她甚至连眼泪都不能擦,因为葛利高里的两个孩子睡在她臂上,她不愿意惊醒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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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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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伊莉妮奇娜死了以后,科舍沃伊成了家里惟一的、全权的当家人,他本应更上心地着手重建家业,把日子过得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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