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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雾蒙蒙的早晨丁可克西妮亚病后第一次走出屋子,来到台阶上,站了半天,陶醉在春天清新空气的芳香中她竭力压制首恶心和头晕,走到果园里的井边,放下水桶,坐在井栏上。她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出奇的新奇、迷人。她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像小孩子一样玩弄着衣服的折于,心情激动地打量着四周的景物一雾茫茫的远景,花园里浸在融雪的水洼里的苹栗树,湿漉漉的篱笆和篱笆外面。残留着被水冲得很深的去年的车辙的道路,——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空前的美丽,一切都仿佛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鲜艳、温柔,从云雾里透出一小片蓝天,冰冷的蓝光刺得她的眼睛发花;腐烂的于草和融化了的黑上散发出的气味是那么熟悉、诱人,阿克西妮亚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从雾蒙蒙的草原上传来的云雀纯朴的歌声,在她心里引起无端的忧伤,这种在异乡听到的云雀歌声使阿克西妮亚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睛里流出两滴吝啬的泪珠……
阿克西妮亚心情恬静地享受着这重又回到她身上来的生命,渴望亲手去摸摸周围的一切东西,什么都亲眼去看看。她想去摸摸湿得发黑的醋栗丛,想用脸颊去亲亲长了一层天鹅绒似的灰色茸毛的苹果树枝,想跨过倒塌的篱笆,踏着一片无路的泥泞,到广阔的洼地那边闪着神话般的绿光与迷雾笼罩的远景汇成了一片的冬小麦田地里去……
阿克西妮亚等候了好几天,盼望着葛利高里会突然到来,但是后来从到房主人家来串门的邻居那里听说,战争并没有结束,说有很多哥萨克从新俄罗斯克渡海到克里米亚去了,而那些留下来的人有的参加了红军,有的到矿山去了。
周末,阿克西妮亚下定决心要回家去,而且很快就找到了个伴儿。有一无,黄昏时分,一个驼背的小老头儿,没有敲门就走进屋子来。他默默地鞠了一个躬,就脱起又肥又大、衣缝开绽的肮脏的英国军大衣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善人哪,连个‘好’都不问一声,就要借宿吗?”主人惊讶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质问道。
可是客人急急忙忙地脱掉军大衣,在门口抖了抖,经心地挂在衣钩上,抚摸着剪得很短的白胡子,含笑说:“亲爱的主人,看在基督的面上,原谅我吧,如今这种年月,我学会了:进门先脱衣服,然后再请求借宿,不然,人家是不肯放你进去的。如今的人都变得粗野啦,不欢迎客人……”
“我们把你安置在哪儿呀?你看,我们住得够挤啦,”主人的口气已经温和得多了。
“我有像鸽子嘴那么点儿地方就行啦。就在门口这儿,我一蜷身子就睡啦。”
“你是干什么的呀,老大爷?是逃难的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对啦对啦,就是逃难的。我逃啊,逃啊,一直逃到大海边,如今可又慢慢地往回走啦,已经逃得筋疲力尽啦……”爱说话的老头子蹲在门限旁边,回答说。
“您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啊?”主人又继续追问。
老头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在手里转动了一会儿,嘴唇上依然带着那不曾消失的笑容说:“这是我的身份证,我就是带着这把剪子从新俄罗斯克出来的,可是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我是维申斯克镇人。我喝了点儿海里的咸水以后,现在要回家乡去啦。”
“我也是维申斯克人,老大爷,”阿克西妮亚高兴得满脸鲜红,说。
“真没想到,”老头子叫起来。“居然会在这儿遇到老乡!尽管如今这种事儿也算不了什么希奇的啦:咱们现在就像犹太人一样,地球上到处都有咱们的人啦。在库班就是这样:原本是扔出棍子去打狗的,却打到顿河哥萨克身上啦。到处都能遇到他们——你躲也躲不开,而埋到地里去的人比这还要多。亲爱的人们哪,在这次撤退中,什么样的事我都看见啦。老百姓受的苦,简直是说也说不清!前天我坐在火车站上,一个戴眼镜的体面的女人坐在我旁边,正透过眼镜在捉自己身上的虱子一它们正在她身上爬哪。她用纤细的小手指头把虱子捏下来,嫌恶地皱起眉头,就像吃了一口又酸又涩的野苹果似的。她每挤死一只可怜的虱子——眉头就皱得更厉害,显得非常难过,真是痛心极了!可别的硬心肠的,杀起人来眉头都不皱,嘴都不撇。我亲眼看见过一个这样的好汉,一连气儿砍死了三个加尔梅克人,后来就把战刀在马鬃上擦了擦,掏出烟卷,点上烟,走到我面前,问道:‘老大爷,你于吗把眼珠子瞪得这么大?愿意吗?我把你的脑袋也砍下来?’我说:‘你怎么啦,孩子,上帝保佑你!你把我的脑袋砍下来,那我还怎么吃面包呢?’他哈哈大笑了几声,就骑马走开了。”
“对一个杀人成性的人来说,砍个人要比捏虱子容易得多。革命革得人的性命太不值钱啦,”主人意味深长地插嘴说。
“一点儿也不错!”客人肯定说。“人可不是牲口,人对什么事都能习惯。咱们把话再扯回来,我问这个女人:‘您是什么人呀?从外表看,您好像不是普通人。’她看了我一眼,立刻泪流满面。说:‘我是格列奇欣少将的妻于。’我想,管你什么将军,管你什么少将呀,身上的虱子就像癞猫身上的跳蚤一样多!我就对她说:‘夫人阁下,您要是这样对付您身上的那些小虫子,恕我直言,那么到圣母节您也捉不完呀。而且会把手指甲都磨坏的、应该一下子把它们都弄死!”她问:’怎么弄呢?‘我就建议她:’您把衣服脱下来,铺在一块硬东西上,拿酒瓶子擀。‘我一瞧——我这位将军太太抱起衣服,走到水塔后面去,我再一瞧——她正拿着一只绿玻璃瓶子在衬衣上来回擀哪,而且擀得那么好,真的,就像她一辈子都在干这一行似的!我站在那儿欣赏了一阵,心里想:上帝手里什么都多得很,他叫那些贵人身上也长满虱子上帝大概是想,叫它们也去吸吸贵人高贵的血液,别光叫它们喝大老粗的穷血啦……上帝可不是米基什卡!他精通自个儿的业务。有时候他对人们是那么好,什么事情都安排得那么周到,你简直再也想不出更妙的啦……’“
这位裁缝师傅不住气地讲着,他看到主人夫妻俩都在很注意地听他讲,便巧妙地暗示他们,他本来还可以讲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是因为他肚子太饿啦,饿得就想睡觉啦。
吃过晚饭以后,他一面搭铺准备睡觉,一面问阿克西妮亚:“老乡,你还想在这儿多注些日子吗!”
“我打算回家啦,老大爷。”
‘“那好极啦,就跟我一起儿走吧,这样路上也会热闹一些。”
阿克西妮亚高兴地同意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告别了主人,就离开了这个坐落在荒僻的草原上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小村干。
第十二天的夜里.他们来到了米柳京斯克镇一;到一座外观富丽宽大的家宅去借宿。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亚的同伴决定在镇上停留一个星期,休息一下,养养他那已经磨出血来的脚。他再也不能继续上路了。他在这个人家也找到了裁缝活儿,于是渴望着干活儿的老头子立刻就在小窗户边坐下,掏出剪刀和用线绳子拴着的眼镜,很快就拆起要修改的衣服来。
这位爱说话和逗乐的老头子,在跟阿克西妮亚道别的时候,给她画了个十字以后,老泪纵横,但是他立刻擦去眼泪,露出他一贯的那种玩笑神情说:“穷困———虽然不像亲娘那么可亲,可是它能叫人亲近起来……我真可怜你……唉,可是没有办法,我的好姑娘,你一个人走吧,你的领路人两条腿一下于都瘸啦,一定是什么地方给他大麦面包吃啦……不过也够可以的啦,咱们已经走了多远的路了,对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来说,已经太多啦。如果碰上的话——请你告诉我的老太婆,就说她的老伴儿还活着哪,而且很壮实,人们也曾经把他放在石臼里捣过,也曾上碾于碾过,但是他还是活下来啦,他沿途在给好人们缝裤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就这么对她说:老浑蛋已经停止撤退啦,正打回老家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家里的热炉炕L 来.…”
阿克西妮亚又在路上走了几天,搭上一辆顺路的大车,从博科夫斯克镇回到了鞑靼村。天已大黑,她走进了自己家大敞着的板门,朝着麦列霍夫家的房子看了看,被一阵突然涌到喉咙里来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气来……她在散发着无人居住的霉湿气味的空厨房里,把长期以来郁积的女人的辛酸眼泪都哭了出来,后来就到顿河边去担水,生起炉子,然后坐到桌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陷人沉思,她没有听见门响,直到伊莉妮奇娜走进来,小声说话的时候,才像做梦似的醒过来;伊莉妮奇娜问她:“啊,你好啊.好街坊!你在外乡待得够久啦……”
阿克西妮亚惊慌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你为什么这样瞪着眼看我,一声也不响啊?难道你带回什么不好的消息吗?”伊莉妮奇娜缓缓地走到桌边,坐在板凳边L ,用探索的目光直盯着阿克西妮亚的脸。
“没有,我会有什么消息……没料到是您,我正在瞎想什么呢,所以没有听见您走进来……”阿克西妮亚不知所措地说。
“你瘦啦,简直只剩下一日气啦、”
“我害了一场伤寒……”
“我们家的葛利高里……他怎样……您和他在什么地方分手的?他还活着吗?”
阿克西妮亚简单地讲了一遍。伊莉妮奇娜一字不漏地听完她的话,最后问:“他留下你的时候,是不是病着走的?”
“不.他没有病。”
“以后你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没有。”
伊莉妮奇娜轻松地出了回气,说:“好吧,谢谢你这叫人听了心安的话、要不村于里关于他的胡说八道可多啦……”
“都怎么说,大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