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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失很大吗?”
“据团长的报告说,昨天他的部队伤亡共计二十六人。至于兵力对比:我们在数量上是占优势的,但是配合步兵进攻的机枪数量是不够的,炮弹也很少。他们的军需处长答应,只要一运到,就给我们送四百发炮弹和十五万发子弹来,但是鬼知道,这批弹药什么时候才能到手,可是明天就要进攻,——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是这样命令的。他建议我们,调一个团去支援突击部队。他们昨天冲锋了四次,损失惨重。他们打得真够勇猛!所以,菲茨哈拉乌罗夫建议要加强右翼,把进攻重点转移到这儿来,你看见吗?这儿的地形可使我们与敌人的战壕的距离缩短一百到一百五十沙绳。顺便说一声,他的副官刚走。他是来传达口头命令,叫咱们明天早上六点钟去开会,商量共同作战行动。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和他的师部,现在都在大谢尼内村。总的来说,战斗任务是在敌人的增援部队从谢布里亚科沃车站开到以前,火速把敌人打垮。我们在顿河那岸的部队行动很不积极……第四师已经渡过霍皮奥尔河,但是红军配置了强大的掩护兵力,顽强地控制着通往铁路线的道路。现在红军在顿河上搭了一座浮桥,正匆忙地从梅德维季河口往外抢运弹药和武器。”
“哥萨克们传说,好像协约国的军队开来啦,真有这么回事儿吗?”
“有消息说,几个英国炮兵连和几辆坦克正从车尔内绍夫斯克开来。但是问题是:他们怎么使这些坦克渡过顿河来呀?我认为,有关开来坦克的传说纯属谣言!早就在谈论什么坦克啦……”
内室里寂静了半天。
科佩洛夫解开棕色军官翻领制服的扣子,用两只手撑着生满棕色硬毛的、胖乎乎的脸,心事重重地咂着快要熄灭的纸烟沉思了很久。他那瞳距很大的、圆圆的黑眼睛疲倦地眯缝着,连夜不眠,弄得他那漂亮的脸憔悴不堪。
科佩洛夫从前曾经在一个教区小学里当过教员,星期日就到镇上的商人家里去串门,跟女主人玩玩牌,跟商人们赌赌输赢不大的纸牌;他吉他弹得很好,是个风流而又随和的年轻人,后来和一个青年女教师结了婚,本来可以太太平平地在镇上生活,一直于到能领一份养老金,但是在世界大战时他应征入伍。士官学校毕业后,被派到西方战线的一个哥萨克团里。战争并没有改变科佩洛夫的性格和外表。在他那矮胖的身躯里、和蔼的脸上、佩带马刀的风度和对待下级的态度,都有一种与人为善、文质彬彬的气质。他说话的音调没有那种生硬的命令感,谈话使用的语言没有军人特有的那种干巴巴的味道I [,军官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得那么肥大,像口袋似的。他在前线混了三年,一点也没有学到军人的飒爽英姿;身上的一切都暴露出他像个偶然在战场混过的人。他不像个真正的军官却像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肥胖的小市民,但是尽管如此,哥萨克们都很尊敬他,在司令部的会议上都很听他的话,叛军的指挥人员也都非常器重他,认为他头脑清醒、谦虚、随和,平时不外露,但在战斗中却勇敢异常。
在科佩洛夫以前,葛利高里的参谋长是不识字的、而且很笨的少尉克鲁日林。在奇尔河沿岸的一次战斗中阵亡了。于是科佩洛夫来继任参谋长;他很能于,处理问题有条理,有章法。他就像以前改学生的练习本一样,勤勤恳恳地坐在司令部里制定作战计划,可是在必要时,只要葛利高里说一句话,他就扔下司令部的工作,飞身上马,去指挥一个团,率领他们去进行战斗。
起初葛利高里对这位新参谋长颇有成见,但是过了两个月,对他了解得多了些,有一次,战斗结束后,葛利高里直率地说:“科佩洛夫,我从前把你想得很坏,现在我知道,我错啦,请你多多原谅。”科佩洛夫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这种粗养地承认错误的态度,显然使他很高兴。
科佩洛夫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也没有什么坚强的政治信仰,他把战争看做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罪恶,也不认为这种罪恶有完结的一天。就说现在吧,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如何占领梅德维季河口镇的作战计划,却在思念自己的亲人、故乡,想着如果能有一个半月的假期,回家去看看倒很不错……
葛利高里盯着科佩洛夫看了半天,然后站起来。
“喂,各位阿塔曼斯基团的弟兄们,咱们散会睡觉去吧。完全不必为怎样攻占梅德维季河口镇的问题大伤脑筋。现在有将军们去替咱们考虑、决定啦。咱们明天到菲茨哈拉乌罗夫那儿去,他会开导开导咱们这些可怜虫的……至于第四团的问题,我是这样想的:现在咱们既然还有权力,就应该处分团长杜达列夫,把他的所有军衔和勋章都取消……”
“还要取消他那份伙食,”叶尔马科夫插嘴说。
“不要这样,别开玩笑,”葛利高里继续说,“立即把他降为连长,派哈尔兰皮接任团长。叶尔马科夫,立刻就到那儿去,把这个团接过来,明天早晨等候我们的命令。撤换杜达列夫的命令科佩洛夫马上就写好,你随身带去。我认为,杜达列夫干不了这个团长。他什么他妈的都不懂,别叫他再送哥萨克去挨打啦。步兵战术——是个很复杂的玩意儿……如果团长是个饭桶,就会造成很大的伤亡。”
“说得对。我赞成撤换杜达列夫,”科佩洛夫支持他的意见。
“你怎么样,叶尔马科夫,反对吗?”葛利高里看到叶尔马科夫的脸色有点不高兴,问。
“不,我没有什么。难道我连眉毛都不能动动吗?”
“这很好。叶尔马科夫既然不反对,那就叫里亚布奇科夫暂时指挥他的骑兵团。米哈伊洛·格里戈里奇,写完命令就睡觉吧。六点钟起床。咱们去见这位将军。我要带四名传令兵。”
科佩洛夫惊讶地扬起眉毛:“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传令兵?”
“要有点儿威风嘛!要知道咱们也不是什么草包,指挥着一师人哪,”葛利高里玩笑着,耸了耸肩膀,披上军大衣,往门日走去。
他铺上马衣,没有脱鞋袜,也没有脱大衣,就躺在板棚底下。传令兵在院子里喧闹了很久,不远的什么地方,马在打响鼻和有规律地咀嚼着干草。一片浓重的于马粪和还没退去的白昼暑热的土腥味。葛利高里朦胧中听到传令兵们的谈笑声,听到一个传令兵,从声音判断——是个小伙子,他备着马,叹息道:“唉唉,弟兄们,真是烦死人啦!三更半夜,叫你去送文件,既不让你睡,也不让你安静……你给我站住,鬼东西!抬腿!抬腿,对你说哪!……”
另外一个传令兵用暗哑、伤风似的低音小声唱道:“当兵服役,我们厌烦啦,无聊死啦。把我们的骏马都累垮啦……”接着,改用正经的急促的央告声调说:“给我点儿烟叶卷根烟抽,普罗什卡!你可真够小气的啦!你忘了我在别拉温内附近送你一双红军的皮鞋啦?你这个混蛋家伙!换个人,送他这么双好皮鞋,会记一辈子,可是你连点儿烟叶都舍不得!”
马咬得铁嚼子哗啦哗啦地响。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去,马掌在于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土地上哒哒地响着。“大家都说……当兵服役,我们厌烦啦,无聊死啦,”葛利高里笑着,心里重复着这些话,立刻睡着了。刚一睡着——就做起梦来,过去也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红军的散兵线正沿着褐色的田野、踏着高高的庄稼茬子前进。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横着一道打头的散兵线。它后面还有六七道散兵线。进攻的人们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越走越近。黑乎乎的人影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看到红军战士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近,走近,已经来到步枪射程以内,戴着护耳皮帽的红军战士端着步枪,一声不响地大张着嘴冲了上来。葛利高里卧倒在一个浅壕里,痉挛地扳动着枪栓,不停地射击着;红军战士在他的枪声中,纷纷仰面倒地;他又压进一梭子弹,朝两边一看,只见:壕坑里的哥萨克们正在往外跳。他们扭头往回跑去;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葛利高里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大声喊:“射击啊,你们这些混蛋!你们上哪儿去?站住,别跑!……”他竭尽全力地喊,但是他的声音却出奇地微弱,几乎听不见。他惊慌万分!也跳了起来,站着向一个朝他直奔过来的不很年轻的、脸色黝黑的红军战士打了最后一枪,并且看到没有打中。红军战士脸上的表情兴奋、严肃、勇敢无畏。他很轻捷地、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着,他的两道眉毛皱起,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军大衣的下襟披了起来。葛利高里把这个跑上来的敌人打量了片刻,看见了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刚蓄起的卷毛胡子的苍白脸颊,看见了他的肥大的短靴筒子,略微下斜的黑洞洞的枪口和枪上随着奔跑的节拍摇晃的黑亮的刺刀刀刃。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控制了葛利高里。他扳了一下枪栓,但是枪栓不灵了,卡住了。葛利高里绝望地把枪栓往膝盖上撞,——毫无结果!而红军战士已经离他只有五步远了。葛利高里转身就跑。他前面一片光秃秃的褐色田野上,到处是逃窜的哥萨克。葛利高里已经听得见在后面追赶的红军战士沉重的呼吸声,听见了响亮的脚步声,但是他却怎么也跑不快。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才使两条不由自主直打弯的腿跑快了一点儿。最后,他跑到了一座毁坏殆半的、凄凉的公墓,跳过倒塌的围墙,在塌陷的乱坟中、倾斜的十字架和坟地小教堂中间飞跑。再努一把力,就能活命了。但是这时候后面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追赶他的红军战士呼出的热气已经吹到葛利高里的脖子上,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那个红军战士好像揪住了他的军大衣腰带和后襟。葛利高里大喊着,醒了过来。他仰面躺在那里。脚被瘦靴子夹麻了,额上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