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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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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子们哪。就拿我来说吧。”
  “现在还不清楚。”
  “那么说,也要跟着出发啦?”
  “你可以留在家里。”
  “你说话可要算数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高兴地喊道,激动得在厨房里一瘸一拐地踱起来。
  “老老实实坐下吧,你这个瘸鬼!弄得屋子里尘土飞扬!一高兴啦,你就瞎跑一气,像只瘦狗,”伊莉妮奇娜严厉地吆喝道。
  但是老头子根本不理睬她的吆喝。从桌子到炉子,来回瘸了好几趟,一面笑,一面搓手。他突然产生了怀疑:“你真的能放我回家吗?”
  “当然能啦。”
  “可以写张证明书吗?”
  “当然可以!”
  老头子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要问明白:“证明书嘛……不盖大印可不行,莫非你身上带着大印吗?”
  “没有大印也行!”葛利高里笑着说。
  “啊,那就没有说的啦!”老头子又高兴起来。“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
  “你的队伍开到前面去了吗?是开往梅德维季河口吗?”
  “是的。爸爸,你不要去操心服役的事儿啦。反正很快就会把像你这样的老头子都放回家的。你们早就服完了兵役啦。”
  “上帝保佑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画了一个十字,看来是完全放心了。
  两个孩子醒了。葛利高里把他们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轮流亲他们,含笑听着他们卿卿喳喳叫嚷了半天。
  孩子们头发的气味多香呀!散发着太阳、青草和热烘烘的枕头气味,还有一种使人感到无限亲切的什么气味。他们都是他的亲骨肉也真像草原上的小鸟。而父亲那两只抱着他们的、又黑又大的手,却是那么笨拙。他这个刚离开鞍马才一昼夜的骑士,在和平环境里,显得是那么陌生、格格不人,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大兵味儿、马汗味儿、苦涩的长途行军气味和皮带的臭味……
  葛利高里的眼睛里泪水模糊,胡于底下的嘴唇直哆嗦……有三次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直到娜塔莉亚扯了扯他的军便服袖子,才明白过来,朝桌边走去。
  变了,变了,葛利高里变得完全不像从前那样了。他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连童年时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现在却眼泪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嗓子眼儿里就像有只小铃挡在无声地响着……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由于他昨天夜里酒喝得太多了,而且整夜没有睡觉……
  达丽亚把牛赶到牛馆的牲口群里去牧放,就回来了。她把含笑的嘴唇送给葛利高里,当葛利高里开玩笑似的理了理胡子,把脸朝她凑过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葛利高里看到,她的睫毛好像风吹的一样,哆咬了一下,霎时间闻到了从她那徐娘半老的脸颊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
  达丽亚依然如故。好像,不论什么样的苦恼,不仅不能压倒她,甚至不能使她屈服。她活在世界上,就像根红柳枝:娇嫩、美丽,而又不是高不可攀。
  “你还是这么漂亮!”葛利高里问。
  “就像路边的天仙子花!”达丽亚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堆笑地回答说。然后走到镜子前头,理了理从头巾里技散出来的头发,显得更漂亮了。
  达丽亚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是压不倒的。彼得罗的死似乎是沉重的一击,但是刚一苏醒过来,她变得对生活更加贪恋,更加注意修饰、打扮……
  把睡在仓房里的杜妮亚什卡也叫醒了。祷告以后,全家坐下来吃早饭。
  “哎呀,哥哥,你老啦!”杜妮亚什卡惋惜说。“变得灰溜溜,像只老娘。”
  葛利高里面色阴沉,隔着桌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本来就该老啦。我老了,你也该找个新郎出嫁啦……不过我有话要对你说:从今天起,你就忘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吧。如果以后叫我再听到,你还想他想得神魂颠倒,我就踩住你的一只脚,抓住另外一只脚,就像撕癞蛤蟆一样,把你撕成两半!明白了吗!”
  杜妮亚什卡脸涨得通红,像朵罂粟花,热泪盈眶地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恶狠狠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在他残忍的脸上胡子里甜出的牙齿上,眯缝着的眼睛里更加明显地表露出麦列霍夫家族特有的那种野性。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是这个血统的呀!她从窘急和委屈的复杂心境中稍微平静下来以后,低声,但是非常坚定地说:“哥哥,您知道吗?谁也不能给自己的心下命令呀!”
  “要把这不听你命令的心挖掉,”葛利高里冷冷地劝导说。
  “好儿子,这不是你应该谈论的事儿……”伊莉妮奇娜心里想。但是这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插了进来。他往桌于上砰地捶了一拳,大声嚷:“不要脸的丫头,你给我住嘴!不然,我就给你这样的心来点儿厉害瞧瞧,包叫你的头发都一根不剩!唉,你这个下流坯子!好,我这就去拿马缰绳……”
  “爸爸!咱们家连一根马缰绳也没有啦。全都抢走啦!”达丽亚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不可遏地瞥了她一眼,仍旧扯大嗓门,继续发泄自己的怨气:“……我去拿马肚带我要给你这小妖精……”
  “马肚带也叫红党拿走啦!”达丽亚已经提高了嗓门,依然天真地看着公公说。
  这可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受不了了。他朝大儿媳妇看了一会儿,无声的愤怒憋得他满脸通红,一声不响地张着大嘴呆望着(这时候他很像一条拉出水面的青鱼),然后沙哑地喊:“住口,该死的东西,你这个百鬼缠身的骚货!话都不叫人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杜恩卡,你就死了这颗心吧,这绝对不行!这是父亲的忠告!葛利高里说的对:如果你还要思恋那个浑蛋那宰了你也不多!真找了个好情人!这个绞杀人的刽子手用媚药迷住她的心啦!他还能算是个人吗?难道我能要这种出卖耶稣的人作我的女婿吗?他现在要是落在我手里的话,我就亲手宰了他!不过我还要再说一遍:我去拿树条子肥你狠狠地……”
  “你就是白天里打着灯笼也休想在院子里找到树条子,”伊莉妮奇娜叹了口气说。“你就是在院子里转上一圈,想找点儿引火的树枝子都找不到。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这种天真的解释,也看做是不怀好意。他瞪了老太婆一眼,像疯子似地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
  葛利高里扔下勺子,用手巾捂着脸,无声地大笑不止,身子直摇晃。他的火头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大笑过了。除了杜妮亚什卡,大家都笑了。桌上的气氛顿时愉快活跃起来。但是等台阶上一响起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脚步声,大家的脸一下子都严肃了起来。老头子旋风似地冲了进来,身后拖着一根很长的赤杨树枝。
  “看哪!看哪!足够你们这些可恶的长舌头娘儿们受用的啦!你们这些长尾巴的妖精!……你们不是说没有树条子吗?!哪!这是什么?老妖精,也够你受用的啦!你们都给我尝尝吧!
  厨房里容不下这根大长树枝子,老头子打翻了铁锅,然后又轰隆一声把它扔到门廊里,气喘吁吁地坐到桌边。
  显然他的情绪变得坏透了。他哼哧哼哧、一声不响地吃起饭来。其余的人也都不做声。达丽亚的眼睛看着桌子,不敢抬起来,怕笑出声。伊莉妮奇娜唉声叹气,低声嘟哝:“嗅,主啊,主啊,我们的罪过太大啦!”只有杜妮亚什卡一个人没有心思笑,还有娜塔莉亚,除了老头子不在的时候曾经露出一丝痛苦的笑意外,这会儿又变得心事重重,无限忧伤。
  “拿点盐来!拿面包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偶尔用闪烁的目光源着家人,威严地大声喊叫。
  这场家庭口角竟出人意料地结束了。大家都沉默不语的时候,米沙特卡又把老头子惹火了。米沙特卡经常听见奶奶跟爷爷吵嘴的时候骂爷爷的那些花哨的称呼,当他看到爷爷正准备要把全家人都打一顿,而且吵得全家鸡犬不宁,他那幼小的心灵深为激动,他的鼻孔直哆嗦,突然清脆地大声喊:“你吵得够可以啦,瘸鬼!最好拿棍子使劲儿敲你的脑袋,看你再敢来吓唬我们的奶奶!
  “你这是说打我……打爷爷……是吗?”
  “打你!”米沙特卡勇敢地肯定说。
  “难道可以这样跟你的亲爷爷……说这样的话吗?!
  “那么你嚷嚷什么啊?”
  “瞧,这小家伙有多凶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捋着大胡子,惊愕地瞟了大家一眼。“老妖精,这些话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都是你教的!”
  “谁教他啦?这个野小子完全像你,像他爸爸!”伊莉妮奇娜怒气冲冲地辩解说。
  娜塔莉亚站起来,打了米沙特卡一下子,教训说:‘不许学这种样子跟爷爷说话!不许学这些!“
  米沙特卡把脸扎在葛利高里的两膝间,大哭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非常溺爱孙子,他从桌子旁边跳起来,流出眼泪,也不擦顺着大胡子淌下来的泪珠,高兴地喊:“葛利什卡!好儿子!真他妈妈的!老太婆说得对!是咱们家的孩子!是麦列霍夫家的血统!……瞧,这血统表现出来啦!这小家伙对谁都不含糊!……我的小孙子!亲爱的!……哪,你打我这个老胡涂吧,用什么打都行!……揪我的大胡子吧,哪!于是老头子把米沙特卡从葛利高里手里拉过去,把他高举在头顶上。
  吃完早饭,大家都从桌边站起来。妇女们洗碗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点上烟,对葛利高里说:“有件事要求你,似乎不太合适涸为你是我们的客人,可是没有办法……请你帮帮忙,把篱笆扶起来,把场院围好,不然什么东西都弄得东倒西歪,眼下不好意思去求别人来帮忙。因为家家都破坏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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