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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擦着个耳朵算得了什么?幸运的是,还差一寸远,才是我的太阳穴呢。”成毅若无其事地嘻笑道。
工人们听得长长地吐了口气:“啊!说来就是幸运。”
王成毅摆着这个犹如戏台上的花红脸子,在工地上忙乱了一天。忙呀忙,忙至黑也没忙完,直至忙到八九点,才想起文星要过明儿宝贵的星期天。她,要求他送她回家。
文星呢?给差等生补课补得忘记天已晚。当听到成毅急促的喊叫声,使她心里烦,不由又讨厌这个星期天。
“不回也罢,或者赶天明回去就是了。”
“别嘻逗,快走!夜路怕哪!”
文星听得拔腿就跑,两口子一气跑了好几里路,所以进得家门就软绵绵地呆坐在炕沿上。
“奇德,快和你媳妇吃饭吧,还 呆甚嘞?”母亲亲手递给成毅饭碗,又看着她那破烂不堪的风门子,对成毅要求道:“奇德,你爹老了,你也该担担家担子了。你看!那个风门子,唉!给妈换个新的吧。”
“妈,等我搞完公家的工程,再给您老修吧。还得让开点时间,容我攒上几个钱买木料哪。”
“公家的工程还得干多少时候?”
“二三年吧。”
“哎呀!哪能等那么长时间。看看它,就快塌架了。唉!再过三二年我也死了。”
“没事,没事。您老还小哩小哩,才七十二嘛。”
文星听得“扑哧”笑了。
“你呀!这段时期,又拿住修建这本经不放了。妈,您看他,修建呀修建。修建得脑筋都迷糊了,看着您老还当二十七岁的小媳妇嘞!哈哈。”
“哼!你笑啥?咱妈能原谅我喽。”成毅看着墙根立着块木板,又指指屋门说:“妈,晚上,您先拿它堵住门对付着点吧。等公家的楼房一竣工,儿就很快给妈妈修。”
母亲再没吭声,她直愣着老眼低下头,惨然落泪。
母子沉默了好一会儿。
成毅又给妈妈开心说,自古说得好,吃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谁让妈妈生了他这个鬼胆加窝囊的儿子。他说他甘愿饿死做良魂,不愿饱着活寄生虫。
“寄生虫?”
“哈哈!就是咱们每个人身上的屎虫子,比喻贪官呗!”
“唉呀呀!说些甚啦?”老人急着说,谁愿意叫儿子长贼胆嘞?谁愿意叫儿子沾公家的便宜嘞?那是万人头上的血,如果短了人家那笔债,几辈子也给人家还不清,还得抵上一条命罗。”
成毅听之觉得乘机好说话。
“娘呀!您老说得真好。俺还记得一句传说:‘家住破烂门,必定出贵人。’请爹娘再坚持几年,让咱出个科学家,再给您二老修盖吧。”他不由又吐了下舌头。
“傻儿子,说的倒比唱得好听,你承认自己没钱又没权,只会做那泼使唤就是了,还哄顺俺怎的。听说,有些大学生,就是全凭靠家富哩。”她说像他们这样穷苦的家庭,根本没门住什么大学二学的,说不定贵人还没出,她就到阎王殿去了。老人说着又不由热泪涟涟,须臾,又无可奈何地呆笑起来。成毅也附和着妈妈憨笑、憨笑。
哪知应了他娘的话,不久,老人与世长辞。成毅只好给母亲加心在意地做了一所连二纸院,并跪泣道:
拜高堂
一杯水酒敬娘亲,
纸院轻轻表孝心。
母辈忧戚含苦去,
无能子女悔难云。
成毅叨念着泣不成声,周围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也都眨着泪眼。
四
盛夏,百花怒放,草长莺飞,杨柳依依,松柏翠翠。
人们早晚闲暇,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夫妻双双,姐妹携手,向着凉荫处散步而来。
你看吧!他们一个个喜逐颜开。
你听吧!他们一阵阵笑语欢声。
令人听闻目睹,顿觉物换星移,天朗气清,大地生辉。
然而——
冀文星却旧病复发,卧床累月。她夏月连天却蒙头盖脑,神经质地躺在炕上颤抖。颤抖着的眼帘下,突然又晃动着她那心爱的梅花巾。
“我的梅巾啊!你失落得多冤枉!你被毁得多惨苦!你死得多没价值!”
文星簌簌地颤抖终于过去了,接着又是抽泣、抽泣。可能是泪水洒尽了吧,她突然闭上了眼,一会儿就呼呼进入梦境:
这一夜在恍恍惚惚的、奇异的梦幻中,那些前程影事,后起之秀,使她忽儿喜地欢天,忽儿忧心如酲。梦呀梦,好似度过了成年累月。
梦里初夏的清晨,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
山村里一所崭新的高层楼院做学校的台阶下,垂柳白杨的倒影在一年四季长流水的小河里荡漾着,呈现一片诗情画意。
可惜清水少了。
轻风传送着对面工厂和煤矿的机器隆隆声及汽笛鸣叫声,使山村,更呈现一片改革开放的新气象。
可惜校门前不该烟雾腾腾。
文星,眼观四处,耳听八方,还是为乡间的富饶欣然自得,几乎欢笑醒来。她步上青石台阶;环视四周;脑海里却顿时浮现出当年的学校旧貌:
校门框两边还立着两只可爱的石雕雄狮。那时站在这儿,耳膜里更静谧,目光中更洁净,师生们更勤恳。由此,一种激动而欣喜的心情如浪潮般扑面而来。回首遥望那高低起伏的曲曲远山,一片翠黛。近山的松柏高高低低,墨绿喜人。
她依在老朋友石狮的身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语:“山村啊!您有自然风光幽雅恬静,您有真诚敦厚和蔼可亲的乡亲们,您有天真活泼可爱的孩子们。我热爱您,我终于又回到您的身边。”
文星在梦里欢笑,竟笑出了声。她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许多,她觉得她是迈着青年时代的步伐。她,穿过鲜花怒放,蝴蝶翻飞的花栏墙,再步上石阶,径直向崭新的楼房教室走来。
恍惚间,眼前又出现一座关公正殿。
她站在当年用正殿做教室的讲台上,环视端坐的孩子们,一个个身穿统一的校服,白胖可爱。孩子们瞪着一双双天真的大眼睛,静静地等待着老师的讲话。但是,由于文星和孩子们久别重逢而过分激动,泪水溢满了眼眶,扑簌簌如珍珠般滚落下来。孩子们,也同时哽咽起来。一阵痛楚之后,孩子们毫不拘谨,都热烈地跟老师谈话,并举手告这告那:
“老师,俺家没钱买这校服呀。”
“老师,学校收得这钱呀那钱的,俺家掏不起,俺妈说,再收,就不让俺念书了。”
“胡说,谁收你什么钱?”梦里的文星竟叫出声来。
“收,收,是老师们收,今天收,明天收,可是收据都没有。”
“不不!是你丢了;丢了……”梦里的文星急的竟连着翻身。
“老师,您为啥不帮助俺们这些差等生了?”
“老师连俺们这中等生还不要嘞,要你们干啥?”旁边一个五年级学生推搡着说。
“你,你们今天怎了?尽胡说,我每天给你们做偏饭都累死人了,可你们却……”梦里的文星气呼呼地叫喊。
“老师;他给你好东西,你就让他升级、升学。俺家没有好东西给你;你就斜眼看俺,冷俺,还打俺……”
“胡说!你你你!你疯了!我要过你们家什么东西?”梦里的文星气得呜呜咽咽,长出短叹。
“老师,俺妈说您一周歇着三天半,早早放学闲游窜。学生在街上放了羊,乱打乱闹每人身上都有伤。可是,老师们还年年轮流当模范。”
“你,你妈……”
文星抡起教鞭棍子真想……
“不不!俺妈不光是说您,还说俺哥哥的老师教书也这样。”
“你哥哥念什么学?”
“外地的中学,他是个好学生,老师可看起他嘞,让他学习得不吃不喝不屙不尿,死了也得考住高等学校。所以俺妈说老师不是教书,是想要命。”
“你!你这个母亲……”
梦里的文星听得气呀气,气得敲案打桌子,越敲越来“好”状子。
“老师,俺爸说,学生们有的闲,有的忙,闲的乱打战,忙的忘了中午饭。即使端起碗,手里的作业也不放。”
“哎呀!尽胡说,谁给你中午还布置作业呢?”
梦里的文星气得“哼哼呀呀”了一气,又打起鼾声来。
只见一个四年级女孩子蓦地站起身发言:“老师,您的白发不好看,为啥不去染一染。俺奶奶今年六十三,头顶虽然红光光,可是周围染成黑圈圈,俺们看见真好看。”
全班学生听得一阵哄堂大笑。
这笑声,触动了文星的心灵。因为她很年轻的时候就白了发,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化装。她感到生在人间,虽然人人爱美,可是这个美,得有幸运获得先天有赐。自然美,本色美才算真正的美。
哪知文星的这种观点却是守旧相,所以她的讲解却又引起学生们长久地仰面大笑。
她被惊醒了,她蓦地坐起身,拭了拭模糊的眼睛,两只眸子直愣愣地凝视着鱼肚白色的窗户纸。心想:“嗨呀!乱七八糟,千奇百怪地做了些啥梦?”
她那一种急于想上班和向往乡间的愿望,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五
初秋,仍然闷得很,恰巧今日的天气又像下火。
病体刚刚好转的冀文星,慢步在通往孔灵学校的马路上。她花白的头发一绺一绺全贴在了脸上,瘦骨嶙峋的脊梁,挺着个细长的脖颈,小脸越小了。一双杏眼变成了双皮大凤眼,鱼皱多了。鼻梁和颧骨显得高了,小嘴显得大了。惟有那个苗条的身材,仍保青春之美。
她一路走一路思前想后;但是从风云复杂的生活河流中跋涉过来的人;总是有一种冗长的心理分析。忽儿,又是一种浮光掠影的描述。但她转念一想:“不,不能浮光掠影,心理更不能冗杂。必须将自己走过的路,在自己的脑海里清晰地绘出来。将自己的得意门生,将自己的革命好友,拉回到自己的目光中来。”她嘟嘟哝